此生忘世却相逢

29 第二十八章


房间宽敞,我和他们之间隔了十几步距离,再加上乐声干扰,他们的谈话我基本听不清楚,或许因为这样,他们才会当着我的面毫无顾忌说出这些话。幸好这首西江月我已是烂熟于心,即便不看琴弦,凭着本能也能弹得出来,因此我边弹边不时抬头偷“听”他们的谈话,他们对匡宁郡主那番怀疑和猜测我自然也“听”得一清二楚。她真的如他们所说,是为了和氏璧才与蓟君联姻的么?她临行前的无奈和和强颜欢笑,似乎仍在眼前。她与我讲的那场刻骨难忘的邂逅,似乎仍在耳边。她曾经告诉我,是为了姜国的和平才答应这场联姻,难道这些竟都是假的。
    我心里一片混乱,但此刻却不能容我多想其他,因我不仅得振作精神听他们的谈话,还得分出心思拨动手中的琵琶。
    萧沐沉吟道:“你混入蓟宫三年,难道真的连一点消息都不曾打探到?”
    蒙烁目光黯淡:“对此我也百思不得其解,而且据我对晏琛的观察,他对和氏璧藏在蓟宫之事似乎也是一无所知,他若知道和氏璧的下落,肯定早取了去寻宝藏,又怎会等着大家来抢,唯一的解释只有,他自己也不知道和氏璧究竟藏在哪里。可倘若和氏璧真在蓟宫中,他身为蓟君,又怎会不知藏在哪里呢,所以我一直都很怀疑,和氏璧究竟是不是真在蓟宫中。”
    萧沐缓缓道:“这当中的关系我也想不通,但——”他神情笃定:“消息是断然不会有错,蓟宫中的每个角落你都查过了吗?仔细想想,可有遗漏?”
    蒙烁凝神想了许久,无奈地摇了摇头。
    两人均皱着眉头,陷入沉思。
    萧沐忽地抬头,双眉微蹙:“怎么弹来弹去都是这曲西江月。”
    我心想,这萧沐的思维未免太跳跃,这西江月和和氏璧又有什么关系。直到他目光扫来,才猛然惊觉,萧沐这是在同我说话!
    方才他们谈话的时间里,我至少已将这曲西江月循环了四五次!只是自己弹着顺手,而且一门心思都在听他们谈话,也没察觉。
    我拨弄弦线的手顿住,乐声戛然而止。
    萧沐朝我招了招手:“怎么坐那么老远,来,你坐过来些。”他边说边指着旁边的位置向我示意。
    他们谈论这样隐秘的事情,怎么还让我坐过去,我心中忐忑,抱着琵琶慢慢蹭过去。
    萧沐笑了笑:“怎么还站着,这里又不是没有空位子。”
    仅有的一个空位子紧挨着萧沐身边。
    我低头瞅了一眼,咬咬牙再蹭前两步,硬着头皮坐下。
    萧沐慢慢转过头来:“双双姑娘很喜欢这首西江月么——”他话音忽顿,目光停在我脸上,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凝固,眼中尽是讶异和疑惑。
    半晌,他仍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看 “双双姑娘长得很像我一个朋友。”
    我整颗心差点提到嗓子眼,房中静寂无声,我只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静寂中突然有个声音在笑,方才一直肃容漠然的蒙烁竟然一反常态笑出了声:“没想到以风流闻名的萧沐萧公子居然也用这么老套的方法追女孩子。”他目光从我脸上扫过,揶揄着看向萧沐。
    萧沐看着我的眼光中仍有疑惑,我这身打扮和之前的男子装扮简直大相径庭,他虽觉得眼熟,但一时之间也想不出来。我原本还不知该如何应对,蒙烁的话无意中为我解了围。这时候多说无益,反而可能被认出。我顺势低头,故作脸红,作出一副被搭讪的羞涩模样。
    萧沐果然不好意思再盯着我看,他将目光转移几分,讪讪笑了笑:“也许是我看错了。”
    蒙烁一脸了然,将跟前的酒一饮而尽,起身跟萧沐告辞。
    偌大的房中仅剩我和萧沐两人,我更是如坐针毡。
    萧沐脸上又现出温润笑意,还未开口,便端起酒壶将我跟前的杯子斟满。
    “双双姑娘弹了许久的琵琶,想必应该口渴了,我先敬姑娘一杯。”话毕,他从容端起酒杯,嘴边是一贯的笑容。
    他这样屈尊纡贵,又礼数周到为我斟酒,我忙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神情,将手里的琵琶放好,举起杯子跟着一饮而尽。这个动作看似潇洒,其实酒一入口,我双眉便不自觉拧成一团。这酒闻着挺香,却并不怎么好喝,一杯下肚,只感觉喉咙热辣辣。
    萧沐看着我跟前空空的酒杯,嘴边的笑意更浓:“双双姑娘琵琶弹得好,想不到酒量更佳,我正愁方才没有喝够,今天定要和姑娘喝个尽兴。”
    我哭丧着脸眼睁睁看着他又将我跟前的杯子斟满。
    就这样,我一连喝了三杯,渐觉脑袋昏沉沉越来越重,脸上也渐渐烧了起来。师父平日里从不让我喝酒,只因酒后容易失控,酒品好的人喝醉之后顶多蒙头大睡,但酒品差的往往会干出很多令人意料不到的事,有的喝醉后会大吐真言、有的会痛苦忏悔、有的会跪地耍赖……师父难以确认我喝醉后不会痛苦流涕,以致将忘世清濯的功效毁于一旦,为了保险起见,他平时从不让我喝酒。师父于其他事上对我皆很宽松,唯有这一点例外。四年来我在隐叠谷中连酒味都不曾闻过,更别提喝酒。遇到重要日子,比如师父生日,大家都围在一起喝得酒酣耳热,唯有我一个人以茶代酒。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经常都是大家越喝越糊涂,只有我一个人越喝越清醒。只因此刻我的神智已经渐渐不那么明朗了。
    我晃了晃脑袋,用手挡住杯子:“其实我琵琶弹得不好,酒量也很差。我头有些晕,实在不能再喝了。”
    萧沐看着我:“双双姑娘不用自谦,方才王妈妈不是也说了,姑娘的琵琶是全玉楼春最好的。”
    我揉了揉脑袋:“没有自谦,我真的弹得不好,说出来你可别笑,其实我会弹的只有一首。”
    萧沐又是笑了笑。
    “你不信?不信的话我证明给你看。”我边说边兴冲冲将倚在桌边的琵琶抱起。
    这样的自爆其短其实并没有什么好证明的,事实只能证明我当时确实已经有些醉意。看来师父的担忧不无道理,喝醉后果然会有常人难以理解的举动。
    我兴冲冲抱着琵琶,手指刚碰到琴弦,忽地愣了愣,若是会弹很多曲子倒是不难证明,但只会一首又该怎么证明?
    我咬着嘴唇思索了半晌,又默默将琵琶放下,嘴边还不忘嘟囔道:“我真的只会一首……”
    萧沐似是忍住笑,一本正经道:“嗯,我相信你只会这一首……”
    话音未毕,一声巨响,我起身的时候后脑勺不小心撞到桌子边缘,疼得眼泪差点飙出。
    我龇牙咧嘴捂着后脑勺,一起身,萧沐俊朗的眉眼近在咫尺。他关切伸出手:“撞到哪里了?”
    这一撞虽疼得厉害,但原本昏沉的脑袋却顿时清醒不少。我一抬头对上他的眼睛,第一反应便是赶紧闪避。我往后腾挪想要避开他伸过来的手,谁知他的手却越伸越前,我往后挪动一寸,他便又伸过来一寸。我只能不断往后腾挪,一个没坐稳,终于摔到地上。
    他站起身想要将我扶起。
    一个小黑点忽地从敞开的窗户飞进来,不偏不倚打在烛火上,“嗤”的一声微响,烛火熄灭,房中漆黑一片。
    身边有熟悉气息靠近,待到反应过来,已被半搂着从窗户飞掠出去。耳边是疾速风声,此时正值深冬,而我身上仅着几层薄纱复裙,方才房中烧着炭火,并不觉得冷,此时被冷风一吹,身子不由自主微微颤抖,半搂着我的手似乎有所察觉,搂着我的力度渐增。
    寒风掠过,仅剩的一丝酒意也被吹散。
    带着我的那人轻功极好,我穿着的裙子束手束脚,根本迈不开脚来,因此全身的重量都靠在他身上,而他带着我,脚步不仅没有丝毫迟滞,反而越掠越快,黑暗中只感觉他健步如飞。
    不知跑了多远,他收住脚步,缓缓停在一户民居房前。此时已将近半夜,身后房门紧闭。
    昏暗的灯火下,景华一张脸,比寒冬中结的冰还要冷。寒风吹得他衣袍猎猎飞舞,愈显冷峻。他将搂着我的手松开,只居高临下冷冷地打量着我。半晌,不发一言。
    看他样子,显然是在生气。我骗他在先,也难怪他会生气。
    我自觉理亏,虽然脸已几乎被风吹僵,还是努力堆出笑脸:“好巧,你也在那里呀。”
    他仍是冷着脸,漠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假意四周扫了一眼,又讪讪道:“这里是什么地方,现在也挺晚了我们还是先回去吧。”边说边试探瞥了他一眼,他仍是不动声色。
    我料想他会生气,但没想到后果居然这么严重。他平时偶尔也有生气的时候,但这样对我不理不睬还是第一次。
    我们就这样在寒风中僵持着。静寂中传来风吹树叶阵阵响声,头上悬着的灯笼也随风摇动,光线愈加晦暗不明。
    我咬咬牙,终于坚持不住,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这里太冷了,有什么事能不能回去再说……”
    他眼睛盯着我身上的衣服,终于冷冷开口:“原来你也会觉得冷,我还以为你没感觉呢,要不然怎么会穿成这样。”
    我忽觉怒从中来,为了打探消息忍了这大半晚上,已经够低眉顺眼了,他还这样冷嘲热讽,我别过脸,没好气道:“你以为我愿意穿这样,不穿这样能进去吗?我又不是男的,花点钱就能进去。”
    景华的声音仍是淡淡:“既然我花点钱就能进去,你怎么不告诉我,让我去呢。”
    我霍地转过头看着他:“告诉你会让我去吗?要不是你太霸道我用得着出此下策吗?”
    他看着我:“你又怎么知道我不会让你去呢?”
    他居然还装模作样。
    我气结:“玉楼春不是青楼吗?你不是一向都认为一个姑娘家不该去那种地方吗?难道你还会让我去……”
    话未说完,被他冷冷打断:“你也知道玉楼春是青楼,也知道一个姑娘家不该去那种地方?”
    他说这么多,不过是为了引出这句话。说完他目不转睛看着我,似是在等着我反省认错,令他失望的是,我自始至终都不觉得自己有错。
    我抬头对上他的眼睛:“那是你自己的想法,我可不这么认为。我又不是那些柔柔弱弱的姑娘,我好歹功夫还不错,总不会吃亏。”
    “功夫还不错?”他说着,左手已经飞快伸出,要来扯我身上的披肩。我想要躲避,奈何身后是紧锁的大门,退无可退,只能伸手挡避。谁知手一伸出,他另一只手疾速拂来,迅速将我右手握住,要来扯我披肩的那只手也改变方向,向我左手绕来。
    只一瞬间,我双手已被他单手紧紧箍住,动弹不得。
    他戏谑看着我:“这样的功夫还敢说不错?”
    我挣了挣双手,没能挣开,气得只能冲他嚷嚷:“又不是所有人功夫都像你一样变态。”
    他靠前一步,手箍得更紧:“那是因为你没见识过他们真正的功夫。”说着他忽然皱了皱眉头:“你还喝酒了?”
    他脸上褪去的寒意复又笼罩上来,而且似乎比方才更甚。若说刚才只是一层冰渣,那么这会儿恐怕已经凝结成冰窟。
    我低低回了一声:“只是喝了一点。”说完才醒悟过来,我干嘛要跟他解释,于是扬着头道:“喝了酒又怎样,你不是也经常……你、你要干什么?”
    他原本近在咫尺的一张脸此刻离我已经不到三寸,不仅眼中的怒意清晰可见,我甚至还能感受到他身上熟悉的气息。
    我这才慌了,满腔的理直气壮纷纷消散,只余下慌乱。
    他目不转睛凝视着我:“你一个姑娘家大半夜跑到那种地方去,还喝酒,应该我问你要干什么才是吧?”
    他离得太近,以致我无法思考,只能结结巴巴道:“我、我没想干什么?”说完才省起,我有想干什么,我是想探听和氏璧的消息。
    但他不容我再多说:“你没想干什么?那你知道别人会想要干什么吗?”
    我一脸茫然:“别人想要干什么,我怎么知道。”
    他将脸凑得更近。
    “嗤”的一声,檐上悬挂着的一双灯笼纷纷熄灭。
    天上云层厚密,没有一丝月光,周围如墨般漆黑。
    黑暗中,鼻尖碰到个东西,接着,有柔软的触感覆在唇上。
    我终于知道他说的别人想要干什么是什么意思。
    第一次和别人靠得这样近,且是嘴唇对着嘴唇、鼻尖抵着鼻尖,周围满是他的气息。刚开始,心里除了紧张还是紧张,但眼前一片漆黑,我看不清他面容,因此很快便放松下来,只是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
    我们便保持着这个姿势,不知过了多久,感觉手有些酸,动了一动,才发觉景华抓着我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松开,另一只手轻轻抚在我脖子上。
    按理智分析,我当时应该不假思索将他推开,但问题是,我不知他什么时候将手松开,早在他刚松开之时我便应该有所反抗,但我居然顺从地站了这么久,一点反抗也没有。如果这时候再突然将他推开,不是更显古怪,因此我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双手虚举着,竟是不知该往何处安放。
    我心里一犹豫,顿时分了神。
    景华似乎有所察觉,低低问道:“怎么了?”
    这下我也不用再犹豫了,因为他的脸已经从我面上移动开来,我是连表示反抗的机会都没有了。
    心中羞愧难当,只觉得脸上连着脖子渐渐烧了起来,为了掩饰心中的不安,只能装作不动声色:“没、没什么。”
    他伸出手来想要来握我的手,刚一碰到,我触电般立马将手缩回。
    他声音仍是低低的:“手怎么冷成这样。”说着,用手背在我脸上探了探,我条件反射往后躲避,一时忘记身后是硬邦邦的木门,景华反应比我快,疾速伸出手来挡,但仍是晚了一步,门上响起一声闷响,我后脑勺上撞了个结结实实。看来今晚运气不怎么好,一个晚上便撞了两次。
    景华伸手将我扶住:“撞到哪里了?站着别乱动,我看看。”
    黑暗中,他一双眼睛熠熠闪亮。
    我只觉得脸上唰的又红了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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