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冠天下

84 几回魂梦与君同


茶炉呼呼作响,正是欲沸未沸之时,即被提起,倾入壶口,水汽袅袅,一室茶香。
    蒸腾的雾气忽地弯折了腰,再挺直时,一袭天青色的身影倏然出现在青玉案对面。
    双指轻弹,一个茶盅凌空而起,被来人稳稳接在手中,盈满的茶水分毫未溢。
    举盅啜了一口,赞道:“好茶。”
    “不怕我下毒?”
    朗星般的眸微挑,一个淡淡的笑从唇边一点一点漾了开来,温润如春风拂面,缀起一室暖意。站在一旁的杜荫泽只觉心中一颤,脑中不由自主闪过一个词:夺魂摄魄。
    屋内空气被挤得有些稀薄,眼前的两人,文武天骄,一个冷漠,一个淡泊,似乎天与地般永远无法重合,却又在彼此的支持中为大靳撑出一方安乐。有他们在的地方,即使只是静静地坐着,周身迫人的气场也令人无法忽视。杜荫泽无声地吁了口气,暗忖自己半生虽阅人无数,却着实看不透眼前的两个年轻人,如此不同却又有着非比寻常的默契,即便他们自己不肯承认。还不是么,连女人都喜欢上了同一个,且不爱则已,一陷便是刻骨铭心。
    “于公于私,眼下裴某对将军还有用处。”
    “如今天下皆知,将相不合,动机足矣。”
    “这传言起的疾,散的快,看来是颇用了些心思。”
    杜荫泽收敛心神,插道:“可需派人压制?”
    青玉案正中的藏蓝身影缓缓放下手中已空的茶盅,淡淡道:“不必。反正,也不全是谣言。”
    对面的人微微一笑,持起壶给自己的茶盅续满,随口问:“老鼠可有动静?”
    “尚未出洞。”杜荫泽回禀。
    修长的指持盅啜了口茶,微微摇头:“不过是在等时机罢了,倒是会算计。”
    “还需多少时日?发作时间似乎缩短了。”剑眉微蹙,想起了那人儿强忍痛楚时的辛苦模样。
    “我要先诊过才知道。”微垂的眼帘遮住了眸中难抑的情绪,“有劳将军尽快安排。此外...”空盅放回案上,“还请将军莫要告知她我任相之事。”
    一声冷哼随即响起。
    对面的人并不恼,淡淡解释道:“她本就爱胡思乱想,知道太多对她的病没有好处。”
    杜荫泽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将相不合这厢罪名,天下有几个女子能承担得起?何况今日回来的,已非当年的玉瓷。
    他想起那丫头,面庞已有些模糊,印象中只记得有双乌溜灵动的大眼。还能想起的便是将军每次提到她的眼神,温柔的,眷恋的,心疼的,伤楚的...他与他相识多年,一直觉得他心坚如磐,无可或摧。直到遇到那丫头,似乎磐石也开了窍,一发不可收拾。
    话已说完,起身离开之际,身后低沉的声音响起:“于公,国为先,你我是盟。于私,她的身体为先,你我却是敌。这一次,我绝不会让。”
    没有转身,清冽的声音无波无澜:“于公于私,这一战之于裴某,惟胜无他。”
    几日后的一个下午,我和江雪在园中放风筝,玩到满身大汗方才回屋。刚擦洗过手脸,婢女便禀燕铭九来了。
    他很少回来得这么早。我迎上去,他看着我仍旧泛红的脸颊,笑问:“玩风筝去了?”
    我点点头,瘪嘴道:“有一只挂到树顶怎么也够不到,你帮我去摘下来好不好?”
    燕铭九温和地道:“等下再去。玉儿,有位大夫来为你看诊。”他侧身让开,一个修长挺逸的身影伫立在门口,一双温润含笑的双眸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我。
    春日的阳光顷间暗淡,掩没在幽谭般的眸底深处。那双在梦里无数次出现的眸,赫然便在眼前。我只觉一口气憋在胸中,搅得五脏六腑翻江倒海的疼,心底有什么东西隐隐地呼之欲出,竟无端端生出一种畏惧和惶惑,不敢触碰。
    不自觉地退了两步,躲在燕铭九身后。
    那双眸一黯,希翼淡去,化为一抹平静而浓重的墨黑。
    燕铭九眸中亦看不出情绪,只扶住我的胳膊安抚道:“先让裴大夫给你把把脉。”
    我被燕铭九拉坐到桌边,持了一只胳膊垫了脉垫放到桌上。门口的人亦举步到桌边坐下,伸二指搭上我的手腕。
    他的手指微凉,让我不由打了个哆嗦。
    沉吟片刻,他又问了些个近况。我心思恍惚,大都是燕铭九替我回答。虽一直低着头,我却能感到那道灼人的目光始终未离。
    “针灸为主,药剂二贴为辅,每日施为方有效果。”
    “那便有劳了。”
    “燕将军言重,我这便开方。”
    “等...等一下。”我忽然抬头,被打断的二人齐齐看向我。
    “那个针灸...要宽衣么?”我小声地问,声音低到近乎自语,桌边的两个人却都听得清楚。
    他神色复杂地望着我:“需要。”
    我迅速垂下眼:“我不想针灸。”
    燕铭九眉头微蹙,眸中情绪莫名:“玉儿,身子要紧,休得任性。”
    “我不要针灸!”我盯着桌沿,似乎那便是底线,固执地不肯妥协。后背丑陋的伤痕,是我不愿给他见到的自卑。
    一瞬的沉默后,清和的声音响起:“那便用温灸吧。效果虽慢些,亦能通经补气。”
    我略带疑惑,一抬头对上他的目光,包容中带着眷宠,心不禁一颤。
    “无须宽衣。”他看着我,补充道。
    我点了点头,桌下的手忽然一热,却是被燕铭九握住了。
    “那便这样定下吧。”燕铭九看了我一眼,见我不再异议,便起身道:“裴大夫,请移步前厅。”
    他深深凝视了我片刻,终起身离开了。
    我趴倒桌上,只觉周身气力被抽空般,提不起半点精神。
    第二天下午,这位裴大夫准时到了府中。他的出现,在府中引起了一股偷窥潮。丫鬟们寻着各色机会往我这里跑,或端茶送水,或在来往路上扮“偶遇”,只盼见一眼这位如天人般俊雅的大夫。直到他为我诊脉的期间经历了三次奉茶且皆由不同人送进后,终是微蹙了眉,起身出去了一趟,再回来后我的房里便安静了。除了江雪和另两个贴身丫鬟,闲人再无出入。
    我低着头,把玩着腰带上的流苏,似乎听到他在问我吃药了没,便点点头。药方昨日开好后一早便煎了送来,苦得可以。
    “子玉,我长得很丑吗?”
    “啊?”我闻言不由抬起头,愣愣地道:“不会啊。”他若称丑,天下大概没有人敢称好看了。
    他含笑望着我:“那子玉为何总是不愿看我?”
    我被他看得不自在,脸上燥热,不自禁地低下头,想想不对,又抬起头,却正对上他灼灼的目光,顿觉无措,眼神似乎放到哪里都不对,瞄来瞄去,只得落到他的衣领处。
    眼前光亮骤降,银线裹边的绛紫领口移近眼前,一只修长的手覆上我的腹部。我低头看着,想这手若是用来弄笛抚琴,不知要有多美。
    脑门上忽然挨了轻轻的一记,下意识地抬头,眼前的墨眸满是无奈:“子玉,我在问你话。”
    拉回神游的心思,我双手放在膝头,老老实实地回答他的问题。
    “这里疼吗?”
    我摇摇头。
    “这里呢?”力道大了些。
    我仍摇头。
    手指侧移,点按在一处,我“啊”地轻叫了出来。
    “疼?”神色微凛。
    “你轻点按就不疼了。”我嘀咕。
    他有些无奈地看着我:“那你自己告诉我,每次腹痛的时候,哪里痛得最厉害?”
    我认真地想了想,答:“不知道。”
    不忍心看他的表情,直觉上他似乎叹了一口气,伸手拉起我到床边,让我躺好。
    丝被半掩在腰际,修长的手指持起点燃的艾绒,置于穴位一寸上方,迷离的味道在空中飘散开来。
    我半眯着眼看着他专注的神情,唤了一声:“裴大夫...”
    “叫我湛蓝。”
    这个名字在心中激起圈圈涟漪,那种心痛的感觉再次泛滥。直觉上我仿佛遗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可倘若翻开,眼下的一切似乎便都是错的。揣着对未知的惶恐,我决定作缩头乌龟。
    “想说什么?”他的目光从灸条移到我脸上。
    我垂下眼:“忘了。”
    他轻轻笑了,宛如春风拂面,用空出的一只手拨开我额前的发丝:“没关系,我们还有很多时间,让你慢慢想。”
    我用了三天的时间才能控制住自己在裴湛蓝面前不神游。也不知怎的,每次面对他心中总是悸动而忐忑,与面对燕铭九时的那种心安截然不同。由于重生后少了十数年的生活经验,我无法准确地分辨这究竟是亲情、友情、一见钟情中的哪一种,亦或只是一个女子面对美男时的正常生理反应。
    满腹心事本想跟江雪唠叨唠叨,结果她似乎比我还郁闷:“没见过你这般好命的,看病都看出这么一个神仙似的大夫。天下的好男人怎地全让你遇上了?”
    我把药碗往她跟前一推:“跟你换!”竟然跟病痨子争,不知道我天天吃药吃得快烦死了么?
    她把药碗推回来:“我才不像你呢,见异思迁。”
    我被她说中心事,不禁一晒,赶忙拿起药碗一饮而尽以作遮掩。
    她递了蜜水给我,待我喝完又塞了块糖过来:“喏,你那个神仙大夫特意带来给你的,说你吃药怕苦。”
    我把糖放进嘴里,丝丝甜意沁入心房。江雪歪着脑袋打量我:“子玉,你不会真的喜欢上那个大夫了吧?”
    “没有。”只是看着他有点神游而已。
    “那你喜欢九哥?”我噎住了,这丫头根本是在设陷阱。
    见我没答话,她凑过来,伸指点着我的脑门:“子玉呀,九哥哪里比不上那个裴大夫?智武双全,情深意重,即能带兵御敌又能哄你睡觉,这样的人中龙不知道多少女人排着队想嫁呢!”
    我被她逗笑了:“感情又不是买猪肉,挑肥拣瘦的。要嫁你去排队,别跟我这儿浪费时间。”
    她眼眸扑闪,半晌没有说话。
    却没想到,竟真的被我一语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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