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城繁华

第160章


那无荒亭在醉襟湖南畔,是专为下月寿宴修缮的,与其说是亭,倒不如说是厅。实在很大,足抵得上会客的正堂。不过四面缺了砖墙,帘栊上挂着纱幕。有风吹过的时候轻飘飘舞动,到了夜里,和露台上临水倒映的灯笼相映成趣,颇有些世外仙境的意味。
说了会子话,再看看日头也近晌午,一行人起身往新亭子里去。布夫人万分小心,几乎牵着布暖形影不离。布暖起先还算顺从,后来闹起了脾气,嘟囔着,“在外祖母府里没有外人,母亲这样不累得慌么!我自己走走怕丢了不成?我又不是孩子!”
布夫人闻言只得作罢,自己想想的确做得过了点。大家都是场面上的人,虽说六郎在侧是个大隐患,但对自己的兄弟也不好像防贼一样的防着。老夫人眼睛雪亮,到天到地护着自己的儿子。都已经放下的事一直揪着,心上总归不受用。
布暖的手从她母亲掌中挣脱出来,自己慢慢坠后了些。趁着没人注意,裙角一转便绕到竹林那边去了。
自己闲庭信步还是很舒坦的,四月的风里夹带着花香迎面扑来,她并不计较什么喘症不喘症。横竖到了外面,且走个痛快再说。使劲的吸上两口,也不觉得有哪里不妥。她自己的身子,自己还是很有把握的。但母亲偏说她病得厉害,常叫卧床歇着。她在那丝棉褥子里躺久了,几乎忘了路该怎么走,活脱脱成了一只软脚蟹。
现在这样再好也没有了,她步子轻快,小花履的鞋底落在青石板上,发出脆生生的踩踏声。顺着路一直向前走,两块石板交接的地方隐隐长出细嫩的青草,远远看上去如同铺了一层薄薄的绒毛。
石板路的那头有座流丽的绣楼,高高的台基,舒展的平台……她顿住脚抬头望,认真辨了辨门楣上的匾额。烟波楼……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并且一路走来像是循着某种遗留下来的轨迹,她记得她曾经来过这里。可惜不论怎样冥思苦想,依旧隔着迷雾看不透。
上了台阶,眼前豁然开朗。再眺望出去,不远处的湖面上建着湖心亭,还有遗世独立的三两间水榭。她感慨起来,将军府真叫人咋舌。这样多的玄妙心思,处处奢华处处景。舅舅年纪轻轻就创下如此大的家业,该是怎样了不起的人物啊!
“怎么到这里来了?”身后一个声音说,“可是想起什么来了?”
她微讶,回头看,他脸上有馨馨的笑意,是舅舅。才换了具服,穿上了紫色大科绫罗,腰上配着玉带蹀躞。离她倒不远,两三丈的距离。负手立着,和刚才的沉默隐忍不同,这趟显出凛冽不容小觑的威仪。
第四章 和风轻暖
她绞着手指说,“舅舅这是要出去么?”
她就在眼前,他看着她,胸口隐隐作痛。不敢再靠近,害怕自己失控,只有远远站着。她现在像个懵懂的,不解世事的孩子,他的任何一点过激的行为都会吓着她。他须得十二万分的小心,一言一行要表现得无懈可击。因为他有野心,他要她重新爱上他。
他点了点头,“过会子有高句丽使节朝见,我衙门里要负责皇城警跸。你在这里做什么?亭子里设了宴,你不去用饭?”
她吃吃艾艾道,“我信步走到这里来的,正打算回去呢!”
也许她还有些残存的记忆吧,这也是好事。其实他很性急,多少个日夜里魂牵梦萦的人就在这里,但却不能碰、不能抱,连目光都不能在她脸上停留太久。这究竟是怎样残酷的一种折磨!若她这时能想起来一些有多好,至少少费些周折,让他可以立刻毫无保留。他有好多话要同她说,但是她在面前,这么近又这么远!
她搓着步子低着头,打算从他身旁走过。他不知怎么的,突然伸手掣她,喉头艰难的吞咽。他说,“暖……”
低低的一声唤,像从世界另一边传来的。她心头猛一颤,怔在那里不知所措。她有个不为人知的小字叫如濡,父亲母亲却都管她叫布暖或是暖儿。所以不管是如濡和布暖,横竖没有人像他这样称呼过她。那个单音节从他口中出来,包含的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惆怅和困顿。俨然阔别多年的情人,发自内心的悲苦的哀鸣。
风吹过的时候颊上生凉,拿手抹了抹,才发现居然已经泪流满面。她愕然退后一步,盯着手指上的泪珠喃喃,“这是怎么回事?”说着又红了脸,仓促藏到身后擦在裙上,讪笑道,“舅舅有事么?”
他哽得说不出来,她的回忆虽丢了,但是爱他早成了本能是不是?他才觉安慰,略平了心思方道,“我记得你会唱变文?”
她嗯了声,扭捏道,“从前唱着玩的,唱得也不好。舅舅是怎么知道的?”
他轻轻扬起唇角,“我知道你的很多事,比你想象中的要多得多。”话锋一转又道,“外祖母下月寿诞,咱们合演一出戏好不好?”
“唱变文么?”她的眼睛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仰着脸问,“唱什么?《麻姑献寿》么?还是《满堂彩》?”
他安和的笑,“我不会唱变文,咱们排一出皮影吧!”
她有些犹疑,“我不会捣鼓那些纸片,又是腿又是胳膊的,长出四只手来也不够使。万一演砸了,叫舅舅跟着我一道丢份子。”她很不好意思,实在是和他合作不是她能设想的。他是人上人,给母亲尽孝也要尽善尽美。挑了她这么个上不了台盘的搭档,少不得多走许多弯路。
他却很是笃定的样子,“我教你,很容易学。”
他听似温和的话也给她无形的压力,她想起知闲先头吐的苦水,脱口道,“舅舅何不同姨姨演?我脑子笨,给你们打下手吧!”
他倏地板起了脸,她倒大度起来,学会把他往外推了。他蹙眉瞥她一眼,“不要和知闲走得太近,人心隔肚皮知道么?这世上除了最亲近的人,谁也不能轻易相信。”
布暖见他语气不佳,知道自己闯了祸,只是惘惘的,“知闲姨姨不是亲戚吗……”
他耐着性子解释,“外祖母不是你亲祖母,知闲是外祖母的娘家外甥女,所以你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你记住,只有我……”他琢磨了下,这话暂时不好这样说,便换个方式道,“比如我,我是你舅舅,我们才是一家人,可记住了?”
她忙点头,也看出来舅舅对知闲没有半点意思。她在心里叹息,果然造化弄人啊!你爱的人不爱你,真是人生一大憾事!她又惦记起了他说的皮影,以前常在鱼油布前看别人演。闺阁无趣,这会儿有机会尝试,她也乐意学一学。
“那咱们演什么?”她笑道,“舅舅会演什么?将军不是单会打仗么,还懂得演皮影?”调子里似乎有些不可置信,微侧着脸,一芒一芒的阳光落在卷翘的睫毛上,愈发显出个璀璨美丽的剪影。
他抬了抬头,傲然气派的姿态,顺带露出个无双的下颌和好看的脖颈。眼睛微微眯着,目光拉得很远很远,“就演《昭君出塞》,你扮昭君,我扮单于……你别不信,我从前在幽州营里跟人学过,还会打单皮鼓。”又调过视线望着她,“我得了空到载止找你去,只是怕你母亲要多心。到底男女有别,就算是甥舅也不好走得太近。”
她想都没想便道,“那我来将军府找你,或是寻了借口往北衙衙门去。”说完了自己暗吐舌头,这回主意拿得大了,母亲那里不知能不能告出假来呢!答应得太快,回头办不到可怎么办?
他露出满意的笑,“那就说定了,别叫家里人知道,不用来沈府,也不必去北衙。我在丰邑坊置了个宅子,你过西市往前就能瞧见。”他在她专注的目光下突感心虚,确实是蓄谋已久,这院子就是为了接近她临时添的。不管在将军府还是北衙,或者外头酒楼的包间,总归处处是人,处处受限制。索性辟出个别院,没有看门的也没有打扫庭院的,像小户人家似的干净利落。
她看着兴致勃勃的样子,年轻孩子总是极具冒险精神。况且觉得是和舅舅在一起,排戏学说辞的,就算被母亲知道了也没什么。因颔首道,“就按舅舅的意思办,什么时候开始?”
他能说现在马上么?正经的,他是一刻也等不及。打量谁喜欢这种熬人的过程?他恨不得这会子就拉住她的手告诉她,咱们曾是那样相爱的一对!以往他太过矜持,蹉跎了岁月,对她造成伤害。如今他要从头再来一遍,把遗憾的、错过的,重新填上去,缝补起来。
“明天就开始好么?”他蜷起手指挡住口咳嗽了声,“背着你母亲,别告诉其他人。明日巳正我派人到光明街口等你,悄悄的来,当成是咱们的秘密。”
她挑起眉毛探究的审视他,然后抿着唇了然一笑。心道这舅舅全然不像面上看上去那么难以接近,有了阅历的人还能兼具一颗童心,出乎她的预料。
容与回头望望,他和布暖先后离了众人,时间一长要惹她们生疑,便道,“我上衙门了,你往无荒亭去吧!都等你开席呢,逗留久了怕她们找你。”语毕深深望上一眼,这才转身走向平台另一头的回廊,顺着降势进了花园,消失在一片紫薇林后。
鬓角的穗子簌簌打在颊上,她朝他里去的方向茫然望着,有些怅然若失。她总觉得这个舅舅不仅是五岁时接触过的,越走得近越感到熟捻。一种强烈的发掘的欲望萦绕她,她似乎应该更了解他。不管怎么样,有个出类拔萃的娘家亲戚总是值得骄傲的。
她这头胡思乱想着,后面布夫人真的匆匆寻来了。作势在她手臂上拍了一下,“你这丫头!一个人傻愣愣站在这里干什么?越大越不懂规矩了,那边眼看着要开席,还叫长辈们等你不成?”
她咧着嘴揉了揉胳膊,靦脸道,“那我像小时候似的,不上桌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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