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的爱情故事

第40章


    狮虎桥的另一头,两株高大的杏树落光了叶子,顶着皑皑白雪,这姿势,大约已保持了百年之久。
    一如她八年前离开的样子。
    顾梁翼站在桥上,听到她的喊声,转身,对她温柔地笑。
    卖麻糖的李叔敲得叮叮当当,走到张铁匠的门口了。
    刘伯的小孙子刚刚点燃一支火炮,躲在廊柱后,捂着耳朵,探出个头来,冲她扮鬼脸。
    时光一幕幕倒转回去,那时她失去的还不算太多。
    她停在杏树下,回身去看刚刚走过的狮虎桥,那里,却并没有顾梁翼等候的身影。
    轻叹口气,抓住行色匆匆的人问:“大叔,叶秀大夫住在哪里?”
    天黑后,鞭炮的声音渐渐响起来。
    彭盈收了碗筷去厨房洗刷,叶秀抱了柴火进来,在灶旁的柴堆上一捆捆放好。
    “文文和小雨今年回来么?”
    “怕是不回来。”擦好一个碗,彭盈又补充了一句,“我过会儿去木伯伯和洛伯伯家。”
    彭盈和母亲叶秀向来没话说,何况她已八年没有回家。这些年,先存了钱寄回来,嘱咐另外修房子,从原来镇外的茅屋里搬出来。后来,她自己在莘城买了房,除去花费,剩下的工资一半自己打理,一半寄给叶秀。
    叶秀自己开小诊所,可糊口度日,彭盈当然知道自己寄的钱没用,仍每月坚持寄。
    只是,她们从来不会互通音信。
    木母虽大病初愈,精神却不错。木父也刚上五十,十分健朗。两人见彭盈上门,先是愣神,认出她后,木父扭头去火盆边坐着,一声不吭;木母嘴唇颤抖着,最后竟抱着她哭出来。
    彭盈在潘西的名声并不好,丢下老母多年不归的不孝女。
    木母对她态度还好些,和她絮叨家长里短终身大事,木父却坐在一边盯着电视机看春晚,有时候木母点名,他都不一定说话。
    大多时间都是木母在说,说完彭盈的终身大事便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彭盈坐一会儿就和两人道别,木母送她到门外,那神情,分明是有很多话忍着的。
    彭盈看看天色,宽慰道:“伯母,文文明年就能回国,职位也很高,最近打电话还说会带男朋友回来,你们不要担心了,她只是太稳妥,凡事总要等到确切了才肯说给你们。”
    “我知道,”木母拉着她手低叹,“我们是担心你。那些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以后要好好的。”
    “我记下了,这些年谢谢你们照顾我妈。”
    比起木父木母,洛雨家惨淡得多。洛父躺在躺椅里,双腿疼得完全不能起身。洛母在灯下补衣服,眼神儿不大好,许久也穿不上针。
    彭简那枝梅,将彭家和洛家的关系一下子拉得很近。而彭简突然去世,两家一下子又变得十分尴尬,尤其是洛雨这么多年没有嫁人,甚至没谈男朋友。
    三个人都没什么话,彭盈帮洛母穿好线,把棉袄缝补好,留下礼品便告辞了。
    走出老远了,听到身后的雪地被踩得叽叽喳喳响。
    洛母跑近来,把一捧米白的毛线织品交到彭盈手里,说:“只织了一条围巾,打算你们三个丫头谁来了给谁。没想到你还会回来……要不然,我该织绿色的,以前总看你穿绿色的荷叶裙……”
    彭盈借着街边人家的灯光仔细看了看那条围巾,双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小雨……好像是谈恋爱了,伯母你们不要再担心。”
    “她在那边过得很好,有人照顾她。”
    “是个捷克人,也是翻译,会说俄语、捷克语、英语和法语,现在在学汉语,学会了就会回来看你们。”
    回去时特意去广场绕了一圈。广场上两根木柱仍笔直地指着天空,但秋千却不见了。红彤彤的树根大火仍旧燃着,但火坑在广场角落上,几个老人家围坐着,絮絮低语。
    潘西不见了的何止“折梅戏”,还有“秋千会”。
    彭盈在边缘站了一会儿,脑袋空空,折身往家里的茅屋去了。
    虽然给叶秀寄了买房的钱,房子仍是她离开时的老房子。
    其实那也不是真正的老房子。
    彭家自唐宋时就是潘西望族,而潘西曾是烟州军事重镇。彭家出过状元郎,也出过大将军,战争年代为国捐躯的烈士在祖祠里摆了三排灵位。
    只有襁褓中的小儿子存活下来了。
    彭宅是潘西最古老的私宅。
    但是在她十六岁时,失去了哥哥和父亲,叶秀带着她搬出了彭宅。
    彭宅落在父亲的情人手里。
    她在破败的茅草屋里准备高考,打点好永远离开潘西的行李。但因为顾梁翼一句话,她回来过一次。
    顾梁翼说:“盈盈,你不想回去无所谓,但是,我想看看生你养你的地方,一眼就好。”
    他来了潘西,向她仅存的亲人保证一辈子疼爱她,留下一夜浪漫的回忆,匆匆告别。
    然而,这一别,竟是永别。
    活着的永别,比死别更令人不甘。
    这不甘,掏空了她。
    屋子里有略显苍老的男声低声念:“何平叔美姿仪,面至白。魏明帝疑其傅粉,正夏月,与热汤饼。既啖,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转皎然。”
    叶秀隐含笑意的声音传出:“这一则倒是印象深刻。哥哥自小就比女孩儿还白,模样也俊。三个丫头那年才七岁,大夏天的,小雨学了这个,撺掇着哥哥煮面吃,结果三个小丫头吃得浑身汗津津,哥哥脸上汗珠子都没见着。”
    “小简那孩子确实静得住,可动起来也没人比得上。”
    家里人唤彭简哥哥,唤彭盈妹妹,一直是这样,潘西人都知道。
    确实是七岁时学的《世说新语》。
    而这个男声,听完这则逸事彭盈就想起来了。他叫陈秉正,妻子去世后四处流浪,最后在潘西落脚。彭舜死后,陈秉正一直明里暗里帮衬着叶秀。上次回家,叶秀跟她提出要和陈秉正结婚。她以李清照再嫁之事相讽,并发誓叶秀若敢嫁陈秉正,她一定永远不回潘西。
    那时候,她刚用兼职的钱还掉陈秉正资助的两年大学学费。
    正想着,陈秉正又读了一则。
    “王仲宣好驴鸣。既葬,文帝临其丧,顾语同游曰:‘王好驴鸣,可各作一声以送之。’赴客皆作驴鸣。”
    “这一则也有典故。小雨学了母鸡咯咯的叫声,缠着哥哥,非得要他学公鸡打鸣给她听。”
    叶秀停在这里,只听陈秉正催促道:“小简如何了结这桩悬案的?”
    “哥哥告诉小雨,翌日凌晨他会模仿鸡鸣,叫小雨那时候仔细听。小雨赖在哥哥房里,瞪着眼睛瞧了哥哥半夜,天亮前睡着了,晌午才醒。为错过哥哥‘打鸣’,哭了一个下午。”
    陈秉正大笑起来,待笑过了,评价道:“听你说了这么多公案,倒是妹妹最乖。”
    叶秀却长叹了声:“哪里乖了,有委屈也闷在心里。哥哥在时偶尔还跟哥哥说一说,哥哥走了,就真成了闷嘴葫芦。十二岁时坐在路边不动,行人问她是不是病了,她只摇头。那天哥哥放假回家,看到了,才知道她急着去接哥哥,摔了腿。”
    雪小下去,又渐渐大起来。彭盈站在门外,静静地听着叶秀和陈秉正聊天。
    门是茅草和树枝扎成的,垫了蛇皮袋,门背后钉着整张的藏獒皮,任外间风雨夹雪也奈何不了屋内的人。
    说一阵子,陈秉正就再读一段《世说新语》,叶秀总会想起一两个典故。两个人说笑一番,又开始下一个故事。
    彭盈站得有些累了,便靠着桦树换个姿势。
    白天问起镇里人:“叶秀大夫住在哪里?”
    “还是那间茅屋,听说是担心女儿回来找不到地方。”
倒带--2
    想得出神,连叶秀送陈秉正出来都没发现。两人说得开心,红光满面,见到门外的她时都是一脸尴尬。
    陈秉正先反应过来:“盈盈不要误会,我只是来看看老朋友。”
    彭盈站直了:“我刚回来陈叔就要走么?陈叔爱喝六安瓜片,我带了些回来,再喝杯茶吧。”
    “天晚了,路滑,”叶秀出了声儿,“改天再喝也一样。”
    陈秉正短发花白,皱纹如刀刻,身板硬朗,笑容却很温和:“你妈妈说的是,你们都要休息了,我改天再过来。”
    彭盈把叶秀推回屋内,对陈秉正道:“陈叔稍等,我送你。”
    叶秀一直喝花茶,彭盈的六安瓜片其实是专门为陈秉正准备的,那就整包拿出来。
    陈秉正独居,又上了年纪,食物上肯定不仔细;盛世酒店的点心集世界名点之大成,她事先就挑好了软糯可口风味各异的点心,一并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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