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曼花开

    十点钟的门诊部，除了值班的医生护士，没什么人，一个短短卷发的中年妇女拿着纸杯和一卷卫生纸，一溜小跑从项曼曼身边过去，进了公共洗手间。
    项曼曼站在离洗手间门口三四米远的地方，装作在看墙上挂的夏季防暑小常识。她想确认一下那个人是不是叶军歌，她来这个干什么，可是跟踪偷窥总有点心虚，又怕被发现了，就在这里犹豫着。也幸在她没立刻走过去，不然就被这名中年妇女撞上了。
    洗手间里传来中年妇女小心翼翼的声音：“给，擦擦，怎么又吐了？要不要再重新看看啊？”
    “不要紧，吐了反而舒服了！”这的确是叶军歌的声音，带一点点疲惫。
    “那你待会赶紧趁热把保温壶的粥喝了，这一吐胃里又什么也没了。从昨晚到下午你就吃了一点东西，偏偏你中午又空着肚子喝酒，所以会出问题……”
    叶军歌漱了漱口，说：“我这刚吐还吃什么呀？吃了又吐？别小题大做的。阿姨，我说了的啊，不许又跟我妈告状！”
    “你爸妈也担心你啊。医生刚才都说了，胃炎忽视了也会出大问题，你别仗着年轻就不爱惜身体，老是熬夜，不吃早餐，还喝那么多酒，这以后……”
    “你烦不烦啊！我本来就难受了，还要啰嗦！你先过去帮我拿药吧，我这就过来！”叶军歌不耐烦地说。
    阿姨叹了口气，无奈出来了，走过项曼曼的时候看了她一眼。
    项曼曼面壁，还在消化偷听到的话。
    叶军歌昨晚赶稿，然后到袁昭家吃饭，结果晚上到医院来了。一股拼命三郎的气势，说起来都是为了袁昭。
    她暗暗苦笑了笑，转身往回走，左拐从后门可以直接穿过这栋楼。她刚走到后门口，听到身后传来叶军歌的声音：“项曼曼？”
    项曼曼转身，叶军歌正站在拐角那儿呢。
    不知道她出来的时候有没有看见自己从走廊上转过来？项曼曼有点心虚，客气点了点头。
    十点钟，医院没什么人，后门口就只有她们两个。
    叶军歌笑着走了过来：“真的是你，我还以为认错了。你来这儿有事？”她依旧神采奕奕，想象不出刚才凄惨呕吐的人就是她。
    项曼曼顿了一下，说：“我给袁昭送手机，从这儿过去。你……不舒服吗？”她问了又有点心虚，这不会是欲盖弥彰吧？
    “没什么。”叶军歌笑得灿烂，“我还想去看看袁昭呢，就怕时间晚了不方便，遇到你正好，要不我们一起过去吧！”
    项曼曼呆了一下。她知道叶军歌豪爽大胆，可是还没想到她这么光明正大，难道她以为自己不知道她的身份和目的吗？
    项曼曼几乎想也没想，说：“还是改天吧，今天实在晚了，是不方便。”
    这回轮到叶军歌惊讶了。
    她被袁昭拒绝之后，很不甘心，特意找人了解过他所说的女朋友的情况，信息不多，不过也知道了项曼曼的大致情况。在袁昭病房的楼下，她凭项曼曼的外貌，说话的口音和本地人很不同，隐约猜出了她的身份，第二天一看，果然是她。
    从第一面看到项曼曼，她就觉得这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子有点胆小，没错也要道歉，不是虚伪就是太软弱。这两种人她都反感，同时也很不服气，袁昭怎么就看上这样的人呢？
    男人都容易心软，估计袁昭就是看她太柔弱，起了保护之心吧？但是他那样的男人，需要更好的助力，更坚强的伴侣，而不是这样一个内向到在饭桌上说话不到十句，基本可以忽略无视的人。
    项曼曼配不上袁昭，这种想法让叶军歌本来就不甘心的心意更坚定了。
    也许这样她才脱口说出刚才的话，说了就说了，她确实想去找袁昭，也以为项曼曼会不好意思拒绝的，没想到她居然干干脆脆拒绝了。
    难道是她看错了，她这个人不是真柔弱，其实是个伪白花啊？
    叶军歌笑了一下，踱到项曼曼面前，坦率说：“说实话，我很欣赏袁昭，可惜他竟然有女朋友了。”
    项曼曼还在思量自己那句话是不是太不给人面子，可心里竟也不后悔，甚至觉得自己也能直接说出想法有一丝痛快。再听到叶军歌这句话，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习惯性地笑了一下。
    “可是我没想到他的女朋友会是你这样的……”叶军歌想了一想，想不出一个比较温和的词，转而直接问，“你真的爱他吗？”
    项曼曼一愣，听到“爱”这个字有点突兀。大家是现代人，可一般都习惯说“喜欢”，“合适”，“挺好的”吧，两个人很亲密才会说“爱”。项曼曼忽然想起，自己还从没没对袁昭说过这个字，袁昭也没对她说过，袁昭表达最直接的是“做我老婆”……
    “说实话我挺不甘心。”叶军歌又说，她看项曼曼听到“爱”字居然还脸红了，二十多岁的人，真把自己当做纯情少女啊？太不成熟了。而且听到她问话也只抿了抿嘴，什么也说不出，她到底懂不懂感情？她就是把袁昭当做依赖的对象吧？
    叶军歌越发瞧不起，索性直接宣战：“你们男未娶女未嫁，不如，我们公平竞争，看看谁更适合袁昭，看他最终会爱上谁，选择谁！”
    项曼曼有两秒钟大脑空白。
    叶军歌看她似乎傻了，轻轻笑了一下，反应这样慢的女孩子，她还真是第一次见，可见平时保护得太好了。项曼曼难道就没想过，像袁昭那样的男人，一定会有不少人追求吗？就算不是她，还会有其他人，就算他们结了婚，项曼曼也根本不可能捍卫得住他们的婚姻。
    叶军歌已经不屑再说什么，转身向取药科走去。
    项曼曼听到她清脆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在整个医院里回响，冲击着她的脑子。
    项曼曼呆呆走出后门，走下台阶，外面清新微暖的空气让她手脚舒缓过来，她才觉得自己的手很凉。
    她不知道自己是该笑还是该生气。
    以前，她觉得那种公开表示抢别人男朋友的事，有些夸张，恐怕里才会出现。可她居然遇到了两回！
    上一回李丹，不，李丹那还有点不一样，毕竟程哲的心意是不确定的。而这一回又是如此！
    是她自己人品有问题吗，怎么总是遇到这样的人呢；还是，像许秦或者庞颖她们说的，你越软弱，别人就越欺负？
    那么她怎么办才好？项曼曼无意识地走着，沿着大道，渐渐走得很急很快。
    叶军歌的话在她耳边回响。
    “你真的爱他吗？”
    “不如我们竞争……看他最终会爱上谁，选择谁！”
    她声音里有势在必得的自信……袁昭要被她抢走了吗？
    项曼曼突然站住了。
    路灯下四周是幽暗的树丛花坛，她像置身于一片黑暗的荒漠里，只有脚下一团白色的光团。即使灯光不算昏暗，但周围路灯之外的黑暗仿佛可以随时席卷而来把她吞噬。
    项曼曼握紧肩包的带子，她不甘心。她很明显地感觉到内心强烈地不甘。
    当初和程哲分手很痛苦，心如刀割，然而她心底里本来似乎就一直觉得，这美好的感情太奢侈，不属于自己，一知道李丹的事，她就放弃了。可这一次，就算知道袁昭的父亲很可能不喜欢自己，来到这里以后又处处觉得自卑，恼恨自己没用，逃避问题，她也没有过“就这样算了”的念头！
    她一直以为，袁昭是她没办法摆脱，勉强愿意接触的对象。人很强势，但对她确实很好，所以就这样谈着也不错。她一直觉得就是如此：袁昭对自己好，她也努力对他好，谈上一两年的恋爱，合适的话就结婚，婚姻如此也就够了。
    可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就舍不得了，不甘心了呢？
    她想到军训基地袁昭板着她的肩说的话：给他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她想到他一个人揽下所有事，抓紧休假两个星期替她把装修的事情全都解决了。
    她想到他陪着自己逛夜市，坐在新房子地板上很认真说：曼曼，你愿不愿意做我那盏灯。
    她还想到他说过的，跳崖的时候唯一不甘心的，是没有和她结婚……
    一滴一滴的的泪落在项曼曼两脚之间的水泥地上，是一个一个圆圆的黑点。
    项曼曼想到她布置的新家，买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她精心挑选。她在挑选的时候，会不由自主想想袁昭会不会喜欢；运到了家里，她也会想像袁昭看到了是什么反应。
    还有床前那盏灯，每次打开灯，在那柔和的光里，她都会想起那天晚上袁昭对她说的话。
    她不自觉猜着数着他可能回来的日子，她听到不好的消息控制不住胡思乱想……
    “你真的爱他吗？”
    如果这不是爱，是什么呢？
    可是，如果她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别人抢走她的“爱”，这还是“爱”吗？
    “项曼曼，别人说你写不好，你就放弃？就是因为别人看不起，你才更要写好啊！争口气，让大家看看！”她还记得她犹犹豫豫要去找班主任的时候，庞颖气呼呼拉住她说的话。
    后来，她和那位班长也成了不错的朋友，那是一个直言快语的人。每次项曼曼说自己什么也不会的时候，她就会说，不会啊，你的文章写得多好啊。那是项曼曼第一次意识到，尊重也是需要自己努力争取的。
    就在这个静谧的夜晚，项曼曼又想起那个感觉。
    “爱”也是要努力的，不是吗？
    她可以不如别人谈吐利落，应酬大方，她可以不如别人能歌善舞，知识渊博，难道她连喜欢一个人，爱一个人的勇气也要输给别人吗？
    项曼曼长长吐了一口气，抬起头抹了抹眼泪。
    头顶上夜空漆黑，无穷无尽的广阔。那长长一口气，把她心里的郁闷吐了出去。
    那么，我们来比一比吧！项曼曼在心里默默说。
    “曼曼！”远处出现一个身影，袁昭从黑暗里跑过来，他知道项曼曼走路挺快，过去了这么久，算时间就是慢慢走也该到了，没法不担心。
    “怎么这么久，迷路了？”袁昭本来想着就是一条直路走到底，问题不大，可这是晚上，黑灯瞎火的，他怀疑自己还是高估了项曼曼的认路能力。
    项曼曼看他满头是汗，看见自己又明显松了口气，心里胀胀的，又酸又甜，伸开双臂，飞快跑过去，扑进袁昭怀里，两手抱住了他。
    她的手环着他的脖子，袁昭微微伏低一点，回搂住她，又惊喜又诧异：“曼曼？”自己今天是因祸得福啊，受了一点惊吓收获这么多。
    “袁昭，我……”项曼曼伏在他胸前，鼓起勇气说，“我爱你！”
    “嗯？什么？”袁昭还在体会项曼曼难得的主动温存，那声音又是捂在他胸前说的，有点模糊，袁昭听到了,有点不敢确定。
    项曼曼脸紧紧埋在袁昭怀里，说完了那三个字，一点勇气也飞了，脸迅速升温，都不好意思抬头。
    “什么什么？我什么你？”袁昭可不管那些，两只大手把她的脸捧起来，不住追问，一张黑脸眉开眼笑，笑得见牙不见眼。
    项曼曼被他逼急了，放开环抱的手，挣开他，紧绷着脸拿出手机，没好气塞过去：“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