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重华

赵元熙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依旧是月上重华草木成荫的庭院。
    那是位于江南青莲风半山腰的院落，青砖绿瓦倒颇有几分避世而居的感觉。赵元熙有些怔愣，眯起眼睛看了看阳光，透过树叶洒下一片光彩。身子轻飘飘的，倒记不起自己是因何到了这里，只觉心里凄苦异常，竟也记不得为何凄苦。
    这院落甚是熟悉，自己自三岁起就把这里当成了家，只是如今莫名其妙来到了这门前，竟踟蹰着不知是进还是退。
    总觉得心里……不安……有什么刻意忘记的东西似乎要随着他的动作汹涌出脑海，在心里化成哀伤的海洋。
    是……什么呢……
    “殇儿……”一声低唤便在这时响彻耳边，赵元熙浑身一震，抬头去看那长满竹子的长廊之后，似乎有淡黄色衫子的少年身影，温润如玉，温柔地唤着自己的名字。
    那是……谁呢……
    赵元熙内心微颤，直直地看着那如玉一般温雅的少年，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只是……他将右手捂住心口，只是……这满心的悲哀，到底是为什么呢？
    “殇儿，来师父这里……”少年的微笑美好得如同一朵雪莲花，眸子间竟全是宠溺。赵元熙微微一怔，感觉脸上有温热的液体汹涌而下，诧异地抬头去看那少年，却发现自己已身在庭院的中央。
    原来自己，不由自主地进来了啊，那么这玉一般的少年，是谁呢？
    “殇儿，师父不是说过，不要哭了吗？傻孩子，你要坚强啊……”
    赵元熙抬手抹了抹脸，衣袖尽湿，他不明白这些哀伤是哪里来的，正待开口询问，竟听到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带着小孩子的哭腔，大声的控诉：“不要我！大家都不要我！我为什么要坚强！我就是要哭，哭得他们在地下也不得安宁！”
    赵元熙哑然：孩子的思想，果真不同一般，只是这孩子，怎生得如此眼熟？
    那淡黄衫子的少年失笑，单手轻拍向座椅的扶手，竟见那椅子腾空而起，直接落在小孩子的面前，摸着他的头道：“傻孩子，哪有人不要你，师父不是一直陪着你？殇儿，你是男孩子，要坚强，要保护你姐姐啊……”
    “姐姐？”那小孩子至此才抬起头来，盈着一双充水的眸子喃喃道，“要保护姐姐？”
    赵元熙却在看清他容貌的那一刻心神巨震：那小孩子三四岁年纪，就已然看出其容貌天下无双，凤眸含雾，一张小脸更是风华绝代，这般容貌，世上只得两人。
    赵元熙、赵扶曦。
    那么……那个……便是我吗？
    他抬起头去看那淡黄衫子的少年，看到他温柔的目光落在小孩子身上，只觉心神俱伤，声音颤抖试探着唤了声：“师父？”
    只是这一声唤出，竟不见对方有任何举动，偏生自己心神不宁，竟似随之想起了许多事情。
    那个是……是师父啊……
    为什么自己竟连师父都忘记了呢？
    到底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师父……师父！”赵元熙踉踉跄跄地扑上去，不料竟扑了个空，他骇然回头，却见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开来。
    原来……我竟是在做梦……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眼前的景象便再度清晰起来，这次是一间小屋子，那屋子里干净整洁颇为雅致，神弈坐在桌前悠闲地饮一盏茶，却有六七岁的少年垂头丧气地看着脚尖，一时间静谧的听不见一丝声响。
    赵元熙微微一笑，看这表情，十足十便是闯祸了吧……
    小小少年站了许久，终究是耐不住这沉默，偷偷抬眼打量着神弈的表情，见他看向自己，慌忙低下头，许久才扭扭捏捏道：“师父……我错了……”
    神弈一张脸上看不出恼意，依旧温润优雅，无喜无悲地轻声道：“恩？”
    少年浑身一抖，嚅嗫道：“师父，我错了……你不要不理我……”
    神弈微微一笑，将手中的茶盏放在桌上，一双眸子盯着他轻声道：“错了？错哪了？你是九王爷，哪里有什么错……”
    “师父~”少年见他终于说话，轻吁了一口气，过去抓着他的衣襟撒娇，“我知道错了嘛，我不该拿九王爷的身份去欺负然然，可是明明是他先拿他师叔的身份欺负我的嘛……师父，我不敢了，你不要生气了嘛……”
    神弈轻轻一笑，在他头上猛然一弹，看他整张小脸皱在一起才慢悠悠地道：“休要逃避错误，然然这孩子可不像你，整日不学无术只知道欺负师叔师弟，你不去招惹人家便阿弥陀佛了，谁还会跑来招惹你这鬼灵精。”
    少年得了骂，不服气地撇撇嘴，嘀咕道：“什么嘛，你们都给然然那张脸给骗了……”
    神弈失笑，折扇一合啪地敲在少年头上，佯怒道：“嘀咕什么呢？”
    少年立刻眉开眼笑，谄媚道：“没有没有，师父，你不生气了吧？”
    神弈轻轻一笑，折扇指指窗外，淡然道：“为师何时生气了？只不过……殇儿你好像应该去练功了，那么……就四十吧……”
    少年听他这样说，顿时苦下一张小脸求饶：“师父啊，四十太多了吧……”
    “恩？”神弈认真地想了想，点点头，“那八十吧……”
    “……”
    “是……”
    赵元熙一边看着自己小时候憋屈的样子，有些想笑：这所谓的四十八十，无非是绕着青莲山跑四十八十圈，虽说这青莲峰并不大，可也经不住这样跑下去……
    师父果然不是好惹的……
    这样想着却无论如何笑不出来，只觉心里堵着，抑郁不得解，却终究不得知自己为何难过，只好跟着模糊复又清晰的景象接着看下去。
    再一次出现的影像，竟然是……名剑山庄？！
    赵元熙本能地抵抗去看这些东西，似乎有什么不好的记忆会随着这次回到脑中，那些刻意遗忘的东西本能地不想去记起，无奈却被那个温润的声音晃了心神。
    “殇儿，为师不希望你陷入江湖纷争，你是皇室弟子，自然应该心怀天下，月上重华的事情，与你无关……”
    赵元熙心神微震，眼看着一个月前的自己胸有成竹地笑道：“师父，月上重华是我的家，怎么能说与我无关，我虽是皇室之人，可这般心怀天下之事也不是非我不可，武林正道向来将我们视为眼中钉，这次必然是下决心除掉月上重华的，既然你们不好出手，那么就交给我吧，何况这次皇兄有意打压我，我也得找个后盾才行……”
    神弈微微摇头，还未说话便被他再次打断：“师父，你放心，绝对不会出事，你赶快回去不要让别人看见……”
    不是的……赵元熙看着眼前的景象，身子微微颤抖起来：不是的，不是这样……明明保证不会出事，为什么还是出了事……
    可是……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自己那么悲伤，又为什么自己要忘记……
    师父……师父啊……
    突然眼前白光一闪，自己竟毫无预兆地掉进了冰天雪地中，赵元熙双手拢起胸口的衣服，似乎这样便能抵挡内心的寒冷。
    直到——
    “师父！你不会死，你死了，叫殇儿怎么办……”
    痛彻心扉——
    是谁在黑夜里低声哭泣，是谁的眼泪结成了冰，是谁……抱着谁在哭喊。
    这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人，一片雪白的天地，空余了雪地里抱着师父的少年，眼熟得叫人心惊。
    这郁结于胸的哀伤，仿佛天山上不化的冰雪，将我埋葬。
    你说过会一直陪着我，何以竟连你也不要我了？是不是，殇儿又做错了什么……
    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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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熙……”
    被月色笼罩的小屋，静谧得只剩下了少年哀哀的呻|吟，细看去，少年痛苦地蜷缩着身子，睫毛如蝶翼一般剧烈颤抖，紧闭的眼睛里忽然有什么晶莹的东西一闪而逝，没入那三千青丝中。
    紧皱的眉头，颤抖的身体以及嘴里一直重复的含糊不清的话，都不难让人猜出，他做恶梦了。
    屏住呼吸仔细听，少年独有的细腻声线敲击着心房，近乎绝望的音调足以把人带进一片哀伤的海洋。
    “师父，师父啊……为什么又留下我一个……”
    “元熙……”仿佛回应他一般，一个若有若无的声音低低地唤他，语气里满满的心疼与担忧，似乎企图借此减轻他的痛苦。
    却不料少年猛地弓起身子，“哇”地一声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元熙！”风轻颜一阵心伤，慌忙扶住他，不知是喜是悲地轻声唤道，“元熙，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你可知道，这些天来，我是多么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