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的雪

第6章


这上班的人穿得依然那么学生气。
  “可喜可贺行了吧?哼。”艾芙低下头看他的鞋子,“新鞋?”
  “嗯,阿迪的。”林查也打量了一下女朋友,“知道我今天来,还穿这么难看。”
  艾芙微微一愣,他以前从没这样与她说过话。随即她抱以一笑,声音倔强:“实验么,白大褂一罩,都一样。太忙了,我穿得能见人已经不错了好不好!”
  林查答:“我公司那些女的也很忙,可一周五天从不穿重样!早起还化装,真想不通啊。”
  艾芙脚步顿了下,重又赶上。
  林查没继续纠缠,转而问她:“今天去哪里吃?”
  晚上艾芙回到实验室后,下午放进冰箱的半成品却不见了。
  “有人拿过冰箱里的1.5毫升、贴黄标签的管子吗?”她大声询问,有些急。
  刘师姐连忙走过来:“啊,刚才我带的一个新来的小师妹清理冰箱——”
  “什么?那个是我的重要实验产物!”艾芙差点跳起来。
  “啊?对不起!”刘师姐也急了,“我去吃饭没看着她,不知她是不是拿错了。”
  “清到哪里去了?”
  “那边那个垃圾箱,喂,你不会要——”
  刘师姐惊讶地看着满脸焦急的艾芙带上乳胶手套,开始拨拉垃圾桶中的瓶瓶罐罐。
  “当心点,”罗师兄在一旁边做实验边说,“有毒的。”
  艾芙怎会不知道?生物实验所用药品很多都有毒,还有些是剧毒,致癌致变,垃圾桶更是集大成者。平时做实验时大家都要戴上塑料或乳胶手套。
  但是那是半个月起早贪黑的心血!她就差没有破口大骂了,太阳穴上有根血管突突地跳。
  她找出另一个垃圾桶,先把大的瓶子罐子移进去,再小心地拨开取出大块大块的含致癌物的凝胶,睁大眼睛,仔细搜索桶内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处黄色标签都会让她的心猛地惊喜——却又不是。这一刻,她的世界维系于此,只要能找到那该死的小管子,不吃饭不睡觉她都愿意!
  无数零乱杂碎的垃圾被她重新清理,在另一个垃圾桶中堆得高高的。而她就象一个寻找无上宝藏的孩子,傻傻执著地翻拣着,在一群有毒有害物的包围之中。
  突然,熟悉的贴着黄色标签的小管子出现在垃圾桶的角落,她欣喜地一把攫住!
  值了,值了。为了这仅3分的文章的无数实验结果中某一个的前期产物,值了。
  罗师兄笑笑,说:“还好那丫头清理的不是太早,否则你可要翻个底朝天了。我有一次就是。”
  艾芙想欣喜地笑,却弯不起嘴角。
  终于找到宝贝、进行完下一步实验时,已经过了午夜。艾芙漫步在安静的校园里。九月的夜风已经微凉,吹着很清爽,她走得很慢很慢。昏黄的路灯下,可以看到晚归的一对对情侣,喁喁私语恋恋不舍,温馨得让夜晚也染上了迷蒙的光彩。只有她在暗夜里独自前行,像是迷失了方向。
  三.黄色(2)
  [他人即地狱。]
  还有两天放假时,艾芙终于在百忙中抽出空来,去长途客运总站买票。车站的人多得简直不可思议,买票的队伍像游戏里那条贪吃蛇,拐了七八个弯,层层叠叠。车站工作人员立起栏杆、牵起绳子,仍无奈地发现不断有人插队。
  从人山人海中奋勇拼博出来时,已经快傍晚,艾芙看着阴沉的天色,有些欲哭无泪——搞什么,晚上还要做实验呢!
  已经快到下班晚高峰的地铁里也是人挨人。艾芙被挤在两女一男中间,拼命保持平衡,但几乎动弹不得。两女就是地铁里常见的上班族,穿着得体,用满脸冷漠来保护自我。左边的一男,则好像得了感冒。
  “啊嚏!啊啊啊嚏——!”那男人突然打起喷嚏来。
  此时车厢刚好一晃荡,一圈人朝一个方向倾斜过去,那男人死命抓住拉手,忍不住扭头朝空中:“啊——嚏!”
  周围的人甫一站稳,立刻向他投以不快或鄙视的目光。艾芙也有些不开心——处于喷嚏攻击范围,总是让人不大舒服的。那男人穿着工装,领子皱巴巴,混身散发出一股不愉快的汗味,此刻有些尴尬而眼神游离。
  两个上班族早已以手掩鼻,艾芙也站在旁边,却不好意思效仿。
  “民工。”艾芙的背后有人小声说。她愣了一下,这称谓在中国,真的有很多使人心酸的含义。
  那男人偏黑的脸庞也泛起红色,让人不忍再看。
  周围人们的眼神,冷漠织成漫天的网。什么时候开始成了这样?
  出了地铁站,艾芙突然接到Max的电话。
  “小艾,你现在在哪?”
  “快到学校了,什么事?”艾芙自从那天臭骂Max之后,对他总有点莫名其妙的歉疚感。按莫莫的话说,这叫做:“不常做坏事的人的正常反应。你看,我骂了他只会觉得一个字,爽!”
  “今天早下班,在马路上转着无聊,去找你吃饭!”
  艾芙愣了愣。转着无聊?以前有Tracy的时候,他应该不会这样;现在的他处在空白期,看来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啊。
  “你还敢打电话来啊?我以为我把你骂蔫了呢!”
  “怎么会?小师妹说的话字字珠玑,我嘛比较愚钝——”
  “行行,”艾芙忙不迭地打断他,“算我理亏,我请你晚饭行了吧?”
  “太感动了!”Max在电话另一头阴阳怪气,随后又正经起来,“你在哪,我开车过来。”
  “我在——”艾芙抬头看看,“地铁站的肯德基牌子下面。”
  “好的。等等,不许请我吃肯德基,太便宜你了!”
  “好、好,老师兄。”艾芙的头上挂下几缕不可见的黑线,有点心疼地摸了摸自己的钱包。
  没几分钟,一辆黑色保时捷便在路边停了下来。Max打开车窗冲她笑,头发有些张扬。
  艾芙爬上车,陷在柔软的座位里,舒服地叹了口气。她左看看右看看,随后说:“师兄你这车真漂亮,里面也是!”
  “那是。”
  “周围那么多车,就数它英气逼人啊!”
  “少拍马屁!”
  艾芙嘿嘿一笑。
  “去哪里吃?不想耍赖吧?”Max瞥了眼后视镜,开始转弯。
  等到酒足饭饱,付帐的当然是Max啦。
  艾芙吃饱了神经就开始大条,坐在灯光旖旎的雅座里被某日本歌手轻柔的歌声包围着,便口无遮拦起来:“师兄啊,我以为你是个很传统的人呢,没想到开的车这么拽!”
  Max微微一笑,抱臂向后靠在座位里:“你以为呢!”
  “可恶的有钱人,哈哈。”艾芙想起《樱兰高校男公关部》中的经典台词。
  “这个社会太仇富。”Max的表情在阴影中,看不分明。
  “你当时怎么会想到去投行的?”
  “这个嘛,我觉得比较刺激,有不断的成就感。”
  “师兄你——没想过继续读下去吗?当年你发的文章也算震惊全系了。”
  Max停了两秒钟才开口:“好汉不提当年勇!科学需要聪明人,工业界商界也需要,嘿嘿。”
  “您真是一如既往地不谦虚啊……”
  “小艾,以后师兄们的遗志就拜托你们了!”
  “什么啊——说得跟什么似的——”
  “你很聪明,好好努力。”
  “谢谢师兄夸奖——倚老卖老!”艾芙在笑,心里却殊为不安。连她自己都没有这样的自信,确信自己能一直走下去。
  “别叫我师兄啦,”Max坐直靠近她,鼻线如刀,“像别人一样,叫我Max好了。”
  “Ma——ax,真别扭。”这个词为什么显得这么陌生?
  “乖!”Max一脸调戏的坏笑。
  已近而立之年的Max身着名牌衬衫,袖口别针上镶着小钻,一幅花花公子的模样;但他年轻清俊的脸庞却透露着干练与自信,气质已初步形成。怪不得人们说“男人三十一枝花”。Max与实验室里的同龄人相比,已经不像在一个世界里了——一个是发达国家,一个是第三世界。
  艾芙口随心动:“实验室里的师兄们,比你要穷几万倍。”
  “搞科研的都不大待见我这种人,”Max的表情似乎不在意,“我在他们眼里算是意志不坚定。当然,他们更不待见的是那些转行了做销售朝实验室卖试剂卖仪器的人。本是同根生,真是相煎何太急啊。”
  “嗯,学校里曾有老师在课上说,他最看不起那些来卖试剂的,还说有一次看到他以前的学生来卖试剂,感觉非常可悲非常痛心呢。”
  “痛心他个头!”Max突然激动起来,“人各有志,都该他妈的一条路走到黑吗?自己没见得有多成功,就鄙视来鄙视去的,还以为自己多神圣呢!也不想想,为什么生物研究生都被叫做‘民工’,有时间鄙视不如先自己掂量掂量。”
  “‘民工’?”艾芙愣了愣,想起地铁上的那一幕。
  “你不知道?”Max吸口气,稍微平稳了语气,“当时我是学生态的,天天在试验田里忙乎,不时还要去野外,特别辛苦。研究生的补贴你也知道,连民工工资都不如。那时候生态研究生被称为‘民工’,后来慢慢就泛指全部生物研究生了。”
  “你现在,”艾芙已从饭饱状态惊醒,“还在意这些事情啊。”
  Max摇摇头,说:“本来以为早忘了,其实一直都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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