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家

第22章


它使人容易引起奇想,
好像黄依依的头皮是铁打的,但颅内是豆腐做的。
  一个为701 破译事业做出杰出贡献的破译天使就这样离开了我们。
  黄依依的死让我们感到无比的震惊,无比的悲痛,无比的惋惜。我曾不止一次
地想,如果她的死是由于某个人的错误造成的,那么不管怎样,我一定会把这个人
撕成碎片,还要用脚在碎尸上发狠地踩踏,踩得它粉碎,血肉模糊。但似乎没有这
样一个人,事实上,那天上午,所有与她见过面、打过交道的人,几乎无一不是有
恩情于她的,她(他)们把她当大首长一样,客气地对待她,殷勤地关照她,小心
翼翼地做手术,出事后又及时抢救她,至于抢救技术上的遗憾,那是怪不得人的。
如果一定要找一个怪罪的人,只能是院方领导,可以怪罪他们没有及时把坐便器修
理好。想一想,黄依依为什么会昏迷在厕所里?因为她以前就有容易昏迷的毛病,
加上刚做了手术,身体很虚弱,蹲着上厕所对她是种考验,站起来时一下天昏地暗,
人就摔倒了。就是这样的,错不了。
 黄依依的死,无疑给我们的破译事业带来了难以想见的困难和压力。人们都叫
她是个有问题的大使,但是说真的,在破译密码的事情上,她是没有一点问题的,
是真正的天使,是洞悉密码秘密的天使。在我看来,把701 历史上的所有破译员都
捆绑在一起,都抵不过她一个黄依依。我是说能力,破译密码的能力和才情,至于
贡献,后来还是有超过她的,像陈二湖,她毕竟从事破译的时间太短,还不到一年。
不过,换个角度讲,她的贡献也是最大的,因为由于她的出现,她神奇的表现,她
留下的闪光的足印,让701 后来的破译者都不敢称雄,不敢怠慢,只有咬紧牙关地
去搏杀。她有如一束神秘的剧烈的强光,闪了一下消失了,却永久留在了后人的脑
海里、言谈中、记忆里,生生不息,广为流传,成了一枝参天的标杆,激励着后人
往更高更远的黑暗深处发奋奔去。
  破译密码啊,就是在黑暗中挣扎啊,就是在死人身上听心跳声啊。
21
  人死了不能复活。
  但黄依依的死让张国庆和他前妻的婚姻复活了。
说到这里,我心里的仇恨也复活了。我不想多谈这两个人,尤其是张国庆老婆――这个泼妇!这个天杀的!我简直恨不得把她撕成碎片!
  告诉你吧,就是她,把黄依依害死的!
  我真的不想多一个字的谈到她,只想把事实告诉你。事情是这样的,因为当时没人想到黄依依的死会有凶手,人们都以为这是一起事故,所以没开展任何调查工作。于是,这个天杀的泼妇轻松地逃脱了罪名,并幸福地过上了破镜重圆的好日子。就这样,过去了一年又一年,到第三年的秋天时候,不知怎么的,家属区里突然冒出一种骇人听闻的说法,讲黄依依是被张国庆老婆弄死的,有说是她利用职务之便,偷偷地给黄依依打了一支毒针,有说是她躲在厕所用纱布把黄依依活活闷死的,也有说是用木棍打死的。总之,说法很多,行凶的方式五花八门,稀奇古怪,听起来有点混乱和可笑。我听到这些后,基本上断定这纯属胡言乱语,因为黄依依和张国庆老婆的特殊关系是谁都知道的,然后她恨黄依依也是谁都可以想见的,这些说法只不过是有人基于这种事实,想当然地编造出来的而已。
  但是,有一天下午,张国庆在楼道里碰到我,神色慌张的样子,像见了鬼,一下让我有些疑虑。回头,我喊办公室主任把张国庆叫来,叫来干什么,我心里其实没个准的。哪想到,张国庆一进我办公室,就吓得哭哭啼啼起来,一边可怜兮兮地哭诉道:
  “局长,把她抓起来吧,是她把黄依依害死的……”
  后来,我们审问那狗日的女人――张国庆老婆,才知道,那天黄依依进厕所时,她正蹲在里面,听到有人进来,她还主动招呼了声,外面的黄依依也客气地回应了声。两人虽然见过面,认识,但声音是不熟悉的,尤其就这么随便招呼一下,更不可能辨识对方。可以想,如果黄依依当时听出是她,一定会拔腿就走。走掉了,就躲过了劫难。但这只是假设,事实是黄依依没走,于是,两人窄路相逢。听那狗日的自己说,当时她上完厕所出来,看见外面站的是黄依依,心里头就冒出鬼火,嘴上就不干不净地骂了一句。黄依依没有骂她,只是叫她嘴巴放干净点,然后就厕所里钻,显然是不想跟她吵。但她没有就此罢休,还是站在门口,用身体把门挡住,继续说一些难听话。两个人,客观地说,黄依依是肇事者,对方是受害者,心里窝着火,见面骂几句可以理解的。所以,黄依依还是比较克制,不回嘴,只是做出侧目不屑的神情,后来甚至闭了眼,任凭她胡说八道,只当没听见。骂她不听,骂着也没趣,所以她准备走掉算了。听她狗日的自己说,她在决定走时,看黄依依紧闭双眼的样子,心里很想甩她两个巴掌,但想不想,还是不敢,怕激化事态。她本想就这样走掉的,但抽身时,弹簧门推她的力度让她想到,可以借门自动回去的力量打她一下,来解解心头之恨。于是,她特意把门拉开到底,让弹簧的回力处于最大,然后她突然把手一松,门跟着就劲头十足地弹回去。当时黄依依是闭着眼的,哪知道躲闪,被门撞了个正着,身体一下失去重心,往后倒去,后脑勺正好碰在下水管的凸出的接口上,惊叫一声,坐倒在地上……狗日的看黄依依被撞翻身,感觉是占了便宜,得意地走了,哪知道黄依依已经被她推落生死崖,生命正在飞速地往尽头冲去。同时,她自己也跌落了悬崖,只是在坠落的过程中,侥幸得像被一棵树勾住,得以苟活了四个年头。为此,她又付出了死不瞑目的代价:张国庆受牵连坐了牢,未成年孩子由此变得无爹无娘,无依无靠。
  人们都说,如果她不苟活这三年,张国庆肯定是不会被牵连进去的,那样她孩子起码还有个爹。但这仅仅是假设,事实是她苟活了三年,待事发后,张国庆的形象已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虽然可以排除他作为元凶的嫌疑,却不能排除他包庇凶手的嫌疑。这足以叫他去尝尝铁窗的滋味。
  张国庆是个可怜的人。
  客观地说,他老婆也是个可怜虫。只是我无法可怜她,她毁掉了黄依依,差点也毁掉了我的前程。好在后来陈二湖一下顶上来,把黄依依未尽的事都上好地完成了,从而替我化险为夷,我也只是有惊无险。说来也怪,以前老陈在破译上并不拔尖,但自黄依依死后,他像得了死者的仙气,一下变得出类拔萃,频频干出惊人之举。世间的事情总是这样,活生生的事实太多,而道理太少,所以堆起了很多我们经历却又说不清的事…… 
中部:看风者 
陈二湖的影子
老陈己不健在,他是1997年春天去世的,至今已告别我们7 个年头。一般的人,在去世这么多年后,肯定已经有缘登上701 近年来一年一度的解密名单。但老陈不是一般人,他是破译局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从里到外的见证人,曾先后在几个处当过处长,有的处还几上几下,破译局的大大小小、里里外外、真真假假的内情和机密,都在他漫长而丰富的经历中、史料里。可以不夸张地说,他的解密,意味着大半破译局的秘密将被掏空。也许,正因如此,解密名单公布了一次又一次,他都 “名落孙山”。因为没有解密,我有关他的“明访暗察”工作,只能陷入僵局。 
  僵局却在701 去年的解密日――2002年10月25日,不期而破。 
  这一天,我有幸见证了解密日这个奇特的日子的“样子”:从上午8 点半钟开始,陆陆续续有人来到701 档案室窗台前,向值班同志出示7 份通知单,然后领了东西就走,整个感觉似乎跟到邮局提取包裹没什么不同,稍有不同的无非就是在这里的交接过程中,双方的态度要亲善、友好一些,但也仅此而已。在零星的来人中,我注意到一个拄拐杖的人。他显得很年轻,四十来岁,按说正当是干事业的大好年纪。但是两年前,他不幸患上了严重的眼疾,一夜间世界在他眼前变成漆黑一片,如今虽经多方治疗,依然是白茫茫一片,走路还需要拐杖帮助,更别说什么工作。他就这样离开了――白茫茫地离开――701.说是离开,其实离开的还没留下的多,比如他的青春、才干、友情、恩爱等,还有他在此12年间所有的收发信件、日记、资料什么的,都留在了这里面。有的是永远留下了,有的也许是暂时的,比如那些信件日记资料什么的,今天他就可以如数带走。因为,他上了解密名单。 
  后来我知道,他曾经是陈二湖的徒弟,名叫施国光。更令我振奋的是,我在他那天领取的解密件中,发现了不少与陈二湖直接相关的书信和日记。由此,我们不难设想,老陈的解密日,也许已指日可待。不过,在指日可待的“这一天”尚未真实降临之前,我们只能凭借这些恰巧涉及陈二湖事情的解密文档,来间接地认识陈二湖。 
  不用说,由此我们看到的肯定不是全部和真实的陈二湖,也许只是他的一个飘忽的影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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