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家

第12章


我相信,我是个谨慎的人,但我
更相信,对701 入――每一个人――来说,谨慎都是必要的。因为,正如总部首卜
说的:我们701 一个人的价值,抵得过一个野战师。
  的确如此,当时苏联JOC 电台每天都在对我们701 人广播,希望我们跑过去,
人都明码标价的,高的已经超过几十万美金,低的也有几万。像我这样的,不值几
十万嘛,至少有十几万吧。这就是说,只要谁把我弄到苏联,就可以得到十几万美
金。重金之不必有勇夫。说真的,现在我越来越不想出门,每次出来,心里都有种
莫名的恐惧。也许是我老了,也许是形势的问题说到形势,大家都知道,形势的问
题是越来越严重了,要在以前,谁想得到。昔日的苏联老大哥,如今也会成为我们
701 的猎物。反目成仇。剑拔弩张。明争暗斗。这种形势下,我分明感到自己真的
是越来越不想出来,越来越胆小,越来越多疑,越来越谨慎。是的,是谨慎、谨慎
不是胆小。但我的谨慎里已经藏着胆小、这个房间比刚才的房问好多了,听说隔壁
还专门安排有两名保卫干事。我喜欢这种感觉。安全的感觉。看来,该所长不像我
们首长说的是个" 世事不谙的科学家".高个子。大块头,堂堂的相貌,穿着笔挺的
中山装,说话声音洪亮,举止气度不凡,这就是王所长。这也是为什么我在大厅里
看见他而没有想到他就是王所长的原因,他给我印象更像个秘书,或商界人上他甚
至连副眼镜都没戴,和我想像中的一个科研机构的领导人完全不是一回事。但很快
我又发现,他身上有种科研工作者特有的精细和固执,比如我们谈话开始和结束时,
他都在下意识地看手表,表明他有强烈的时间观念;对我提出的要求,总是不轻易
表态,要深思熟虑后才作答。在谈话之前,他甚至要求看一下我的证件以证明我就
是特别单位701来的钱之江。
    他说:"恕我直言,我接到的通知上说,你应该乘一辆吉普车来的。"
  我说:" 通知上应该还说起,这辆车的车牌号为XXXXXX。" 他说:“是
的,可你为什么没乘车来?" 我说:" 车子在路上抛锚了。" 其实,我是为隐蔽起
见故意不乘车的。不过,他对我的说法似乎有疑虑,却又不知怎么来责疑我,只是
沉默着。为取得他的信任,我递给他证件,他认真地看着,不一会儿,笑逐颜开地
上前来,紧紧握住了我的手,说”先敬失敬“的话。
  彼此客气过后,我直截了当地指出:我是来向他要人的。他问我要什么样的人。
我想了想,一边打开挎包,一边对他说:" 还是你自己看吧。" 我从挎包里,先是
抽出一只八开大的牛皮信封,然后又掏出一只小瓶子――像一只(钢笔)墨水瓶,
然后又摸出一支小毛笔,―一都放在茶几卜。接着,我又从信封里抽出一沓文件、
从一沓文件里又翻出一页零散的纸――它夹杂在几页文件里,像一页多出来的废纸。
我过分在乎地端详了它一会儿,然后将它铺开放在茶几上,给他看。
  我带故幽默口吻地说:" 看见了没有,我想要什么人,都写在上面呢。" 他近
看,远看,左看,右看,拿起来看。又放下来看,却是什么也没看到。终于,他责
问我:“这分明是一张白纸,我什么也没看到。”
  确实,这是一页白纸,只是比一般白纸看起来要异样一点,好像要厚一些,又
好像被浆洗过似的,纸面上显得有些粗糙。
  我说:" 你别急,你该知道的都写在上面。" 说着,我拧开瓶子,拿起毛笔,
往里面蘸了水,开始在白纸上作业起来。但不是写,而是涂刷。轻轻地涂刷,很小
心地,像作画似的。说是涂刷,纸上却并不显现任何色泽,倒似乎有一缕白烟泛起,
与此同时,还有一种轻微的哧哧声,好像那页纸是火烫的,水落上去,就马上被散
发掉了。
他惊奇了,忍不住问我:" 你在干什么?" 我说:" 你看,仔细看。" 我说着,
纸卜就慢慢显出字迹来,一笔一画,一撇一捺,像有只无形的手在写,笔画先后顺
序是乱的,但字是完整的,第一个字是“兹”。接着又一个,接着又一个,就这样。
一个个字,像幽灵鬼符一样冒出来。
03
  这是一份经过隐形处理的文书。
  为什么要作隐形处理?当然是为了保密,为了安全。这样,即使我在路上有个
长短,比如被特务劫持,或者不慎丢失文件什么的,别人得了文件,也不至于马上
暴露我秘密的身份和此行绝密的重要任务。我的任务是来这里――我国数学科学的
第一阵地――寻求一位为我们701去破译乌字一号密码的高级人才。
  乌字一号密码,是当时苏联外交部使用的密码。破译他国非军事密码,虽然天
知地知,你知他知――彼此都心知肚明,但绝不能形成证据,让人家抓住把辆后,
有证有据地控告你,这感觉类似于一对偷情男女,他们隐秘的关系或许尽人皆知,
但在没有确凿的把柄之前,谁都下能正当地奈何他们。所以,当事者对自己的行为,
总是格外怕留下人证物证,授人以柄。何况,当时我们跟该国的关系,虽然很紧张,
甚至实际上已经敌对,但毕竟还没有撕破脸皮,没有公开交恶。这种情况下,我们
组织破译他们密码的事情,哪怕只是一个想法。一旦败露出去,对我们必然会造成
各方面都极为不利的局面,影响我们在国际事务上的主动权和声音。说到底,这事
情决不能败露,说得难听一点,要败露也不能在我手上败露。否则我这辈子就完蛋
了。正是基于这种考虑和担心,我在出来前,专门慎重地请有关技术人员做了高级
隐形处理,在纸面上刷了一层白色的隐形粉。一般只有行动局才这么干,因为他们
要出境,有必要。但我觉得我此行的处境比出境还要可怕,还要险恶。我说过,我
是个过度谨慎的人。因为长期过度的谨慎,我甚至已变得非常的沉默寡言,给人的
感觉与点阴冷,吃不透。因此,下面人背后常叫我“地雷头头”。
  隐形粉在消氧水的化学作用下,会化成白烟消失,如同雪在阳光下会消融一样。
伪装褪去,我的秘密任务成了白纸黑字,醒目而庄严地看着所长大人,看得所长神
情陡然变得庄重十分。他问我要多少人,我伸出一个指头说:
  “就一个。"
  " 就一个?" 他又问道,“有什么具体要求吗?”
  我说:“首先必须是一个在数学科学研究中有突出建树的专家”
  他掏出笔来记录,一边喃喃着:" 必须是个数学家,这是――。"
  我说;" 那么,二是要懂俄文,最好是在那边留过学的。"
  他说:" 要懂俄文……还有吗?“
  我说:" 政治上要绝对可靠。"
  他说:“这是三,四呢?”
  我说:" 年龄不要大大,最好是中青年。单身汉更好。"
  他说:“这是四,五呢?”
  我说:" 没有了。"
  他问:“就这些?”
  我说:" 就这些。"
  他说:" 总共同条,只要一个人。"
  我说:" 是的,但我希望你能多提供一些候选人。"
  他问;" 大致要多少?"
  我说:" 难道你有很多?"
  他说:" 十几个还是有的。"
  我说:" 那让我都见见他们吧。"
  他问:“什么时候?”
  我说:" 尽快。"
  他说:" 最快也要明天了。"
  我说:" 你晚上就去落实人员,通知到人头。明天上午8点半,我在这里恭候
各位光临。‘
也许是我过于严肃了,也许是他过于紧张了,我们的谈话充满公事公干的味道,
没有废话,没有幽默,没有轻松,没有客套,以至他走的时候,我们连个再见都没
有道。
04
  第二天早上,我吃完早饭,从餐厅回来,看到隔壁保安的房间里走出来两个人,
一个是王所长,另一个没见过。王所卜给我们作介绍,我知道他就是候选人之一,
便单独带他去了自己房间。
  然后陆续有人出现在我房间,到第二天下午,已先后有12人(其中两名女性),
或自己来,或被人带到我房间,来与我已面。这些人中,只有三位同志在我房间逗
留的时间是超过5分钟的。就是说,来人中多数人在我房间停留的时间是短暂的,
只有几分钟而且。比如我刚才说到的那位,王所长亲自领来的那位,事后所长告诉
我说,他以为这是最可能被我选中的,所以他安排他第一个来,还李自带来。但事
实上,他跟我进房间后,我们连一句话都没说,我仅仅是明里暗里地多看了他几眼,
就请他走了。
  为什么?
  所有人都这么问我。
  是这样的,当时我进房间后,有意摆出一言不发、傲慢的样子,我这其实是在
测试他的心理水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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