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人有疾

第25章


  
  我抓紧了玉玺,心头一片纷乱。
  
  国师高风亮节,光风霁月,是国之栋梁,是百官表率。苏昀君子端方,忠贤之后,是百姓口中的青天……
  
  裴铮轻捏了下我的耳垂,笑道:“陛下耳根子软,我这佞臣进了两句谗言,你就动摇了。”
  
  我躲开他的手恼怒道:“你别乱开玩笑。”
  
  裴铮淡淡笑道:“你知道不是。坐在我这个位子上,定然一身血债,我杀过的人很多,有罪的,无辜的,什么人都有。你若真想给我定罪,我死十次怕也不够。但我做过的,不屑于否认,没做过的,也绝不会承认。”
  
  我呆看了他半晌,信与不信之间左右摇摆。
  
  政治家天生是戏子,我不是没见识过他的演技,看到他如何骗别人,我难免担心他也用同样的手法来骗我。早先我在他面前落泪,后来虽有三分试探,但七分是真情,句句是心中所想,到底不如他演戏比真的还真。
  
  见惯了官场上的尔虞我诈,在贺敬之事上,我并不真的在乎他是否骗我的,我在乎的,只是他那句“喜欢”,究竟有多少分真心。
  
  说疼我的,爱我的,最后都扔下了我。他的喜欢,又值几何?
  
  浑浑噩噩回了宫,又匆匆忙忙上了朝,直到底下群臣三呼万岁,我才回过神来,道了声:“平身。”
  
  春来事多,幸亏我昨日里偷偷造访了丞相府,早朝才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看有些臣子狐疑地偷偷打量我,估计心里也纳闷着、惊慌着——我这“废帝”突然发威,裴相不在而朝堂不乱,那可能是要变天了吧。
  
  当苏昀重提昨日之事,请求将大理寺卿和京兆尹停职查办时,我又恍惚了。
  
  ——我和苏昀,如果只有一个人是清白的,你会选择谁?
  
  裴铮说这话时,眼底没有疑问,仿佛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但这话离谱得很。真相只有一个,谁是清白岂是我能决定的?更何况……连我自己都不确定……
  
  我与苏昀有同窗之谊,在我最无助的时候,陪在我身边安慰我的人,一直是他。
  
  “焕卿,母亲和爹爹们带着阿绪走了,帝都只剩下我一人了。”那年我十二岁,云雾别宫刚刚落成,来年便是我的登基大典,也是我离开太学府的时刻。说出那句话的时候,苏昀站在我身后,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一个“愁”字。
  
  愁,原是离人心上秋。
  
  他什么安慰的话也没有说,只是微微收紧了环着我的手臂,仿佛是一个无言的拥抱,想要借此过渡一些温暖到我心头。
  
  我一直以为他心里有我,纵然他说那人是裴笙,我也仍留有幻想……但那点幻想,不足以支撑我继续等候。或许裴铮说得对,我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喜欢他,只是一个人孤单了太久,想要有人陪着,所以喜欢那些对我好的人,若那人背弃了我,我只有寻找下一个怀抱。
  
  裴铮……
  
  我低头看向百官队列。如今苏昀取代了裴铮在朝堂上的位子,而裴铮……大概会取代苏昀在我心中的位子。
  
  他总是能轻易动摇我的信念……
  
  “陛下?”清冷的声音让我惊醒过来,回身看向殿下之人,道,“何事?”
  
  苏昀漆黑的眸子闪过疑惑,极快地扫了我一眼,又低头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请求。
  
  “啊,准奏!”
  
  那两个字出口的时候我还没意识到是准了什么奏。
  
  ——这是我和苏昀的战争,你要旁观者清,就不能置身事内。真相只有一个,我也想看看,他能查出什么样的真相。
  
  裴铮,你未免太自信了……
  
  我恍惚看着苏昀,总觉得如今的他,变得让我有点看不清了,是什么时候变了?似乎是国师病了之后,那天在国师府,我说要提拔他进内阁,他的表现便怪怪的……
  
  究竟他和国师争执的,是什么?
  
  是裴铮……或者是我?
  
  ——可要我发誓?绝不骗你、瞒你、欺负你,一生一世爱你、宠你、忠于你……
  
  ——裴铮,你是吃错什么药了,这么油嘴滑舌?
  
  ——陛下突然爬上微臣的床,微臣受宠若惊,恃宠而骄了。
  
  ——无耻!
  
  ——陛下脸红了。
  
  我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一个是未婚夫婿,一个是童年玩伴,他们两个,我谁也不愿意看到出事。但如果非要分一个黑白,那么这一回,我谁也不偏颇,谁无辜,谁有罪,就让证据说话吧。
  
 
送药
  表舅母进宫面圣的时候,我正在宣室和内阁几位大臣商议政事,多半是裴铮停职的遗留问题。裴党有些小喽啰联名上书,无非是说裴相不在,朝堂不安,内外诸事俱废——这奏章是在早朝前递交上来的,估计他们现在心里都后悔得紧。
  
  以罢朝威胁寡人让裴铮官复原职的,寡人善解人意地让他们也停职回家思过去了。几个关键的位子顿时空了下来,方才早朝时我特意不提这事,而是早朝后在宣室里和内阁五大臣商议。
  
  这五人原先分为两党,一边姓苏,一边姓裴,朝中大事往往由内阁投票做初步表决,而后由寡人拍板。但这些年来,基本上裴铮的决议就是内阁的决议,内阁的决议也就是最终决议了。五个人里,三人是裴党,寡人手里那一票虽然把持着玉玺,但依旧无力。
  
  如今裴铮不在,内阁形势立变,二比二持平。最致命的是:裴铮不在,裴党无首。
  
  “如今大理寺卿停职查办,而贺敬一案刻不容缓,必须有人替上。四位卿家心中可有良选?”
  
  我扫了他们一眼。
  
  裴党二人极快对视了一眼,便要起身说话,却被苏昀抢先开了口。
  
  “大理寺卿因裴相获罪,为避嫌,重选之人不宜再与裴相或贺敬之案再有关联。”声音温和中带着丝清冷的威严,确也能慑人。
  
  我点点头,沉吟道:“那苏卿家以为何人合适?”
  
  “陛下可还记得易道临?”
  
  这名字好生耳熟,而且让我眼皮一跳,似乎不是什么好事……
  
  苏昀善解人意地继续解释:“是崇光元年的探花。”
  
  我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个害寡人背上淫君骂名的探花郎!什么□未遂,什么辣手摧花!
  
  我颤声问:“他怎么了?”
  
  苏昀微微笑道:“易道临不久前回京述职,如今仍在帝都滞留。这几年他一直在朔方任职,业绩斐然,考核成绩令人侧目,此等良才,理应重用。但因之前朝中无合适空缺,这才滞留许久。”
  
  易道临这个人,我是有些印象的。当年他那张苍白中渗着铁青的俊脸愣是给我幼小的心灵留下了深刻的阴影,以至于对所有的探花都不待见。这人又有些怪异,说得好听叫铁骨铮铮,不畏权贵,说得难听叫迂腐得紧,死要面子。就因为民间传说“女皇帝见色起义,太清池辣手摧花”,他一怒之下放着京官不做,放着翰林院不进,放着大好前程不要,自请去了荒凉的西北朔方,一去就是五年。
  
  老实说,苏昀会推荐这个人,我有些惊讶。我本以为他也会和裴党的人一样,推荐自己那方的人马,毕竟大理寺卿这个位子至关重要,尤其是在调查漕银亏空案这个关头。易道临这人是彻底的无党派人士,性情如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想来也不容易收买,放他在这个位子上,确实最合适,也最符合我的需要。
  
  只不过……
  
  我皱了下眉头。“他从未在大理寺做过,一下子升他为九卿,恐怕难以服众。”
  
  苏昀淡淡笑道:“大理寺卿是停职,而非免职。易道临也只是代职,只要陛下信任重用,朝中大臣不会有异议。”他说这话时,墨黑的瞳仁若有光彩,似乎是在鼓舞我……“能不能服众,则是易道临的本事。但朔方三万兵士都对他这一介文臣服服帖帖,微臣也对他有信心。”
  
  朔方我亦去过,毕竟那是我二爹——镇国大将军戍守过的地方。那曾是陈国对凉国的一道屏障,往北望去,是无穷的草原荒漠,秋冬两季寒风凛冽,如刀子割在两颊,苦寒二字亦不足以形容。易道临弱冠之年便去朔方的一个小城任县令,连年升迁,直至成为朔方太守。士兵多半不服书生,尤其是他当年——我记得是斯斯文文一个小白脸,要让那群士兵服他,想必吃了不少苦头。
  
  如此想来,我也对他信心大增了,转眼看向另外三位大臣,温声道:“寡人也觉得此人不错,你们三个,没有异议吧?嗯?”
  
  三人干咳一声,俯首道:“臣等,无异议。”
  
  小路子朝我使眼色,我才想起舅母还在宣室外候着,忙散了小朝,那三人走在前面,我又叫住了苏昀。
  
  “苏卿家,寡人有话问你。”
  
  苏昀停下了脚步,缓缓转过身望我,待听到那三人的脚步声消失,才微笑着开口:“陛下请问。”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