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鸾

14 府中思忆


千依觉着自己是个不受人待见的,要不然,漫漫丞相府,多少官婢丫鬟、小厮仆从、护院门丁,看见她都是奇怪的表情不多说一句话,就算是那只经常在她那里蹭饭的小狗也不愿冲她多摆几下尾巴。
    直待她长大发了,才明白,原来不是她长得丑,相反,她的姿容还是不错的,曾经不止一次有几个小厮在她身后暗暗张望;也不是她不会说话,对着那只长着黄毛的狗儿,她一说也能说上大半天,只是那黄毛似乎不太待见她,总是爱搭不搭的。
    追根究底的原因只有一个:是这个府里的头不待见她,那也是一次大半夜她睡眼朦胧地要如厕跑错了地儿,躲在暗处听着几个小厮怪笑地取笑她主不主仆不仆的,委实为难了一帮子的丫鬟仆从,那时候,她还小,待年长了几岁便明白了其中的纠结,一切,原自她的身份而起……
    仆从不爱和她说话,母亲也不爱搭理她,总是冷冷的敲着她手中的木鱼,一遍又一遍,敲得她生烦,却又不敢说出来,只得一遍遍的练着字,一天便是一摞,若是写不完或是写的不好,母亲便会冷冷的再不看她一眼,任她傻傻地站在一旁或是蜷缩在角落里。
    最初的记忆似乎是从七岁时开始的,依稀中,那天红绸铺地,红绫扎了整个傅府——除了她居住的那片小竹林。从那一天开始,她才知道,原来吐血了便是要死了,书上有说,病了得找大夫,看母亲面前红艳艳的一片,她虽不懂也不明白为何会如此,可总也知道要找大夫,匆匆跑出小竹林,外面喜乐生生,人来人往的好不热闹。
    匆忙之间,她撞人了,好在那人是个小厮,只随口说句:“大少爷新婚,不许胡闹!”就匆匆而去,可是她疼,疼得想哭,瘪了瘪嘴,还是忍住了,哭了还要洗脸,很是讨厌。
    她跑了大半天才找到了府门口看门的家丁,大夫来了,摇摇头,一卷衣袖再次走了,接着母亲被抬走了,她嘴边还有着红色的血,冷冷的冰冰的,之后再也没有人来管她,她也不用天天听那着烦的木鱼声了,她在墙角缩了一夜。
    第二天,她写了一大摞的字,仍是没听见木鱼声,日复一日,她天天写,那木鱼声竟也成了朝思暮想的东西……
    第三天,有人踏进了屋子,她说:“小姐,我是来伺候你的。”从此,她便成了小姐,也有人跟她说话了,也有了先生来教她学问。
    第一堂课,先生教天地君亲师,千依问:“何解?”
    先生曰:“天恩、地恩、君恩、亲恩、师恩。”
    千依曰:“我无亲。”
    先生:“尔有父。”
    千依问:“何所在?”
    先生仰头:“乃父,国之宰辅,万民敬仰!”
    千依恍然:她有父,只是未见!
    先生的课总是上得奇快,她只瞌睡了下,一觉醒来先生仍在摇头晃脑似要结课,千依托腮静思,为何那只黄毛最近都不来了?莫非是嫌弃她给的饭没有骨头了?天地良心,她已经把自己最好的吃食都捧在了它面前,那狗儿却仍不满意。
    先生转忧为喜,刚合了一半的书再次被摊开,“难得小姐对此感兴趣,我便再念上一段。”先生再次口若悬河,似绵延江水,滔滔不绝。
    先生再问:“小姐可懂?”
    千依点头。
    先生喜不自胜:“我不负相之托啊!”
    千依恍然:她父有托,想必也是念着她,只是不知何时能见?
    圆月高悬、中秋团圆,她终于见到了父亲,高额蚕眉,似明月饱满。
    千依欢悦,一声呼唤,已扑了过来。
    他蹙眉,淡淡推开,自有人上来把她带走。
    圆圆的一桌,大眼小嘴的,俱是娃娃,千依坐于一端,茫然四顾。
    “姐,她是谁?”
    “不许胡说,她也是你姐姐!”半大的女娃甜甜地笑。
    “我是千依。”千依咧嘴。
    “我是千鸾,是你姐姐!”女娃娃嬉笑。
    千依亦笑,从此,她有个姐姐了。
    中秋的重逢总是短暂,匆匆一瞥,那个父亲已离了坐似要离开,她也被带回了小竹林。
    小竹林虽只住着两个人,但那个丫鬟着实是个爱唠的,呼朋伴友的,人便也多了起来,人多了事儿便也多了。
    千依一直好奇的问题终于得到了解答。她曾好奇,为何母亲总是喜欢敲木鱼,那声音着实不好听,此中缘由,听人说,是母亲想了断红尘,忘却一切凡尘俗世,可惜,她终究没忘却,要不然,她为何要服毒自尽?
    据说,母亲和父亲的相遇,始于一座桥,父亲在桥上初遇了才思慧敏的母亲,一见倾心,二见提亲,风风火火了一把着实潇洒旖旎。
    上苍总是公平的,姿容、文采都给了母亲,却不曾给她一个孩子,成亲二年无子无喜,平淡夫妻百事冷漠,一回淡,二回冷,三回便寒了心,加之新妇进门,未过年已是生了个大胖小子,中年得子,自是欣慰,半生荣辱若无人继承家门岂不孝哉,年许那人又产一女,大胖小子倒也争气,乖巧伶俐之余,最喜读书识字,几年匆匆而过,平妻之位一定,夫妻大闹一场不欢而散,一个进了庵堂结庐而居,一个高床暖枕有子万事足。
    因缘际遇,情念痴缠,当真可教人望穿秋水,只是秋水已尽,她却依旧没望穿……
    傅府喜事多,几乎年年有,今天纳了房小妾,明天诞了位小姐——但极其隆重的喜庆事却是不多的,就像傅家大少爷那一次的大婚,据说是皇帝御赐,奉旨成婚,好大的荣耀!第二次的大半,便是千鸾的婚事。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本也是寻常事,只是听说那是指腹为婚的,指的是傅府嫡出的大小姐,而这傅府嫡出的大小姐就有话可说了,千鸾的母亲是在生下她后才被扶上了平妻的位子,何来指腹为婚之说?
    听说终归是听说,一传十十传百之后一只猫也能变成一只老虎,唯一的姐姐要坐上花轿嫁人了,虽不亲不近的好得也是识得的,千依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独觉着自己的字还不错,便亲自写了一幅百喜字一针一线的绣了送于她,也好全了这姐妹一场。
    知道千依是来“送礼。”丫鬟们倒也不拦她,只是不时拿眼瞅着她手中的东西,千依扬扬眉,只怕是你们还写不出来,当真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一扬脑门便冲上了阁楼。
    门微启着隐有说话声传来,千依愣了愣,那声音,该是她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父亲大人,她委实记得深。
    犹豫着是不是该进去,刚要推门的手生生顿住。
    只听里面千鸾的声音略带哭腔:“爹爹,这是鸾儿第一回求你,也是最后一次求你,你就成全了我吧,爹爹!”
    千依摇了摇头,转身正欲要走,忽闻楼下有脚步声,一瞅手中的东西,倒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正踌躇着,里头又传来声音,这回显然是那慈爱的老爹的,只听他道:“鸾儿,事情既然已经如此,爹爹少不得也要帮你遮着,只是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啊,司马莆那边你还是要多做筹谋啊。”
    “爹爹,当时也只是说了是傅府嫡出的小姐,鸾儿……鸾儿如何就不是嫡出的小姐了?再说了,这些年,世人只知傅家只有一位嫡出的小姐,那便是鸾儿,有何不可的?父亲跟司马老将军也讲清楚讲明白了,多少年前的事了,司马老将军当初想必也只是一说并不见得就非要她当儿媳不可,无非也就是冲着父亲的关系,换了鸾儿,只怕是更好!”
    “如今日期俱已定了下来,鸾儿爱慕司马莆,司马老将军也成全了鸾儿,只是,此事定然是不能让他知晓的,司马莆性子极为倔强,又认死理,若是知晓,依他的性子定是要天翻地覆的,爹爹,你便再替鸾儿走几遭,让知晓的众人好得守口如瓶啊,爹爹!”
    屋里仍有说话声断断续续地传出来,千依已无力去听,只觉腿软手软浑身没一处有力气,手中的包袱落地也无知觉,恍恍惚惚地便拐下了楼,也不知走了多久,蓦然抬眼,已是来到了相府的后门,此时众人俱都忙着,天色略显昏暗,连守门的门子也不知跑去了哪里。
    门闩发出“吧嗒”的声响,千依略有回神,却总觉得恍惚如梦,哪里都带着一股朦胧感,欲要穿过去看透这一切却只是徒劳无功。
    只觉心头一揪,手上一用劲,门瞬间开启,只是她的步伐尚未迈出,便有黑糊糊的东西迎面倒下来,身上的沉重感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只一低头,便对上了一对纯澈明亮的招子,净如清泉,纯如浮莲,黑色瞳仁中,清晰地倒映了她的影子,慌乱而无措的影子。
    她惊的想要推开,那人虚弱地喘着气,抓着她的手似浮木,低低呢喃:“不要离开……不要……”语声似哭似泣,仿如大红铺地那天她心头的惊慌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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