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天之月影风迷

展月影已在武当众侠口中得知蝶谷医仙胡青牛所隐居的蝴蝶谷，是在皖北女山湖畔。一日行到汉水之畔，她雇了一艘江船，直放汉口，到了汉口后另换长江江船，沿江东下。那长江自汉口到九江，流向东南，到九江后，便折向东北而入皖境。到得集庆下游的瓜埠，又雇了一辆大车，向北进发，数日间到了凤阳以东的明光。
    展月影在明光停留多日，四处打听蝴蝶谷，竟然没人听过。无奈之下，只得每日四处探访，哪里探访得到。这日，展月影临近黄昏时自郊外返回明光，走到一半，发觉有人跟在自己身后。她不动声色，走向另一方向，几个转弯，便没了踪影。
    脚步声沙沙，一中年男子疾步上前，四处张望，却哪里找得到展月影。正自焦急，忽觉全身僵硬，摔倒在地。
    展月影笑盈盈地从树后转出，看着此人。此人眉目平常，身材结实，便如一个寻常乡汉，只是眉间破有一股狠辣之意，见展月影不说话，只是上下打量自己，怒道：“你要杀便杀，看我做甚！”
    展月影道：“你是明教中人。我为何要杀你？”
    她这两句话第一句语气确定，第二句却极是疑惑。男子听得一愣：“你既知我是明教中人，为何不杀我？不是与明教有仇，为何到处打探蝴蝶谷？”
    展月影道：“我既非江湖中人，又与明教无冤无仇，寻访蝴蝶谷，不过是因为家师与蝶谷医仙胡青牛、毒仙王难姑贤伉俪有旧，特来拜访。阁下若是知晓，请指点一二，免得在下过其门而不得入。”
    男子冷笑，道：“空口无凭，你要我如何相信？”
    展月影歪头，颇有几分苦恼：“我也拿不出凭证，旧交甚么的，也不是黑纸白字说拿就能拿出来的，有了，”她一拍手，笑盈盈道，“我放了你，你就知道了。”说着，也不抬手动足，只是笑看男子。
    男子正在冷笑，忽觉身上一凉，猛然间能动了。他站起来，看着展月影，心中才有几分信服，有这般手段，看来当真是与蝶谷医仙、毒仙有旧了。
    展月影问他：“敢问这位兄台高姓大名？”
    男子道：“我姓陈，你叫我大牛便是了。”他心中信服，言语客气了不少，神情也收敛了许多。
    展月影恍若不觉，只是问路：“敢问陈大哥，到蝴蝶谷如何走法？”
    陈大牛客客气气道：“蝴蝶谷离此尚远，姑娘若是想去，得明日一早赶路。”
    展月影道：“既是如此，明日有劳陈大哥带路了。”
    陈大牛退了两步，看起来甚是恭敬：“这位姑娘，今日天色已晚，你在哪家店投宿，先回去，明日一早我去找你便是。”
    展月影忍不住一笑，也不说破，只道：“有劳陈大哥了。敝姓展，明日陈大哥到明光客栈找我即可。”
    陈大牛道：“如此甚好。在下先告辞了。”说着抱拳行礼，转身去了。
    展月影一笑，径自回客栈了。
    第二日一早，陈大牛便等在客栈门外。
    二人行了小半日，陈大牛道：“蝴蝶谷便是左近了。”展月影笑道：“有劳陈大哥了。”这时只是初春，外面花草还未长成，只是蝴蝶谷气候不必寻常，一路上见遍山遍野都是鲜花，将开未开，展月影见了，极是喜爱。
    两人转了几个弯，却见迎面一块山壁，路途已尽。陈大牛从花丛中钻了进去，展月影跟随其后。过了花丛，眼前是一条小径，常有蝴蝶三三两两飞过。展月影见状，愈发惊奇。两人行了一程，但见蝴蝶越来越多，或花或白、或黑或紫，翩翩起舞。蝴蝶也不畏人，飞近时便在二人头上、肩上、手上停留。展月影知道已进入蝴蝶谷，行到过午，只见一条清溪旁结着七、八间茅屋，茅屋前后左右都是花圃，种满了诸般花草、各色药材。
    陈大牛神色极为严肃：“展姑娘，你且停一停，我先去找胡先生。”说着转身走到屋前，朗声道，“弟子陈大牛叩见胡先生。”
    过了一会，屋中走出一名僮儿，将陈大牛迎了进去：“阁下请进。”
    陈大牛进了茅屋，展月影距离尚远，只听得屋内语音隐约。过了一阵，陈大牛出来，请展月影过去，见展月影进了茅屋，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转身去了。
    展月影走进茅屋，第一眼就看见厅侧站着一个神清骨秀的中年人，正在瞧着一名僮儿搧火煮药，满厅都是药草之气。她知道这人便是蝶谷医仙胡青牛了，以晚辈身份向他见礼，道：“晚辈展月影，见过胡师伯。”
    胡青牛不看她，也不回礼，淡淡道：“师伯之称，暂不敢当。你自称与我夫妇有旧，不知何旧之有？”
    展月影恭敬道：“不知胡师伯可否知晓何处何老前辈？”
    胡青牛“哦”了一声，转过身仔细打量展月影：“莫非展姑娘是何师叔门下？”
    展月影摇首道：“月影福薄，无缘随侍何师祖。只因月影师母是何师祖独生爱女，月影才能习得何师祖医毒绝技。”
    胡青牛坐到椅上，对展月影道：“你且说详细些。”
    展月影遂把一切细细道来。四十年前，她师祖陆展云带着年仅七岁的独生爱子陆啸声四处行医，因为医治中毒病人结识了一位奇人。这人医毒双绝，让仅仅精通医道的陆展云好生钦佩，这位奇人便是何处。他与陆展云一见如故，索性在陆展云家近旁买了宅子，娶妻安家。第二年生了一女，便许配给陆展云之子陆啸声了。待得幼女成人，双方办了婚事，结为亲家。陆氏夫妇虽一个善医，一个擅毒，却是恩爱无比。只是新婚时，陆夫人研究□□不慎受伤，从此不能生育，陆啸声重情重义，誓不纳妾，是以他二人并无子嗣。
    陆氏夫妇十二年前收展月影为徒，把一身绝技倾囊相授。两年前，陆夫人当年的旧伤发作，撒手人寰。他夫妻情深，陆啸声不愿独活于世，已然殉情。至于陆展云与何处，更是早已仙去。只是何处在临去前，告知陆氏夫妇他还有个师兄，让陆氏夫妇前去拜访，展月影随侍师侧，故而也知晓此事。陆氏夫妇多年寻访，只隐约得知师伯收了两个徒弟，便是江湖上有名的蝶谷医仙毒仙，正欲前来，却赶上陆夫人病发，是以缘悭一面。
    胡青牛闻言，唏嘘不已，又问起了展月影的身世，她如实答了。胡青牛听后怔怔发呆，过了好一阵，才又问：“既是如此，你为何今日才来？”
    展月影垂首道：“月影不敢欺瞒师伯。月影当时不知蝴蝶谷所在何地，无法前来。只得流浪各处，一年多前辗转至钱塘安身，一个月前因在钱塘被人骚扰不堪，在武当四侠、七侠的援手下，已迁至武当。此次前来，虽是武当门人所托，也是月影所愿。”
    胡青牛一挑眉，便要发作，又不知想起了什么，面有怜色，叹了口气道：“罢了，你也不过十六年纪。既来到我这里，便随我继续研习医术罢。”
    展月影谢了胡青牛，随僮儿去了客房。安顿妥当后，前去见胡青牛，却见他身边多了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正拿着医书向他请教。胡青牛道：“这便是张无忌了。”语毕，甩袖离开。
    展月影细看张无忌，见他相貌秀气，面色不佳，眼神平静，只是成熟得不符他的年纪，也没有小孩应有的天真活泼，想是宿疾缠身之故，只因胡青牛医术高超，此时精神倒还健旺。
    张无忌听得胡青牛言语，又见展月影仔细看他，心中奇怪：“请问这位姐姐，是前来见无忌的么？”
    展月影听他言语有礼，心下欢喜，道：“我是从武当山来的。”
    张无忌欣喜若狂，上前两步，急道：“姐姐是受我太师父、师伯、师叔之托前来的么？”
    展月影笑着点头：“真人与众位哥哥都极为挂念你，只是不便前来。我来此地，众位哥哥都极关心的，真人更是要我带一句话给你。”
    张无忌整理衣衫，肃然道：“姐姐请讲。”
    展月影道：“真人说：‘武当上下，都盼你早日归来’。”
    张无忌呆了一阵，忽的垂下泪来，泣道：“我真是不孝，竟然劳得太师父如此牵挂。”
    展月影见他如此，倒是一惊，连忙劝他。张无忌哭了一阵，收了泪。他自父母双亡后从未如此伤感，今番哭过，有些不好意思，急忙问：“姐姐远道而来，无忌竟然不体谅姐姐舟车劳顿，反倒让姐姐相劝，真是该打。姐姐如何称呼？”
    展月影道：“我姓展，名月影。叫我月影便是了。”
    张无忌道：“那怎可以。”突然一愣，“方才听姐姐言语，称师伯师叔为哥哥，我还是叫姑姑罢。”
    展月影忙道：“我不过大你三岁，叫姑姑如何使得，还是叫姐姐罢。”
    张无忌点头，他性格敦厚，宁愿委屈自己也不愿拂他人之意，当下行礼道：“无忌见过姐姐。”
    展月影笑道：“何必这么客气。说起来，胡医仙是我师伯，你向他学习医术，也是有师徒之实，你我也算有同门之谊了。”
    张无忌笑了笑，这一笑，总算流露出少年性格，带些活泼。
    当晚展月影得了胡青牛首肯，给武当派传书，告知众人自己已到了蝴蝶谷，详叙了张无忌的情况，又说自己受胡青牛之命，留在蝴蝶谷钻研医术，归期不定。张无忌也写了书信，让信使一同带回武当山。
    自此，展月影就在留在蝴蝶谷。她平时和张无忌一同研读胡青牛所著医书，胡青牛医治张无忌时也在旁打下手，遇到问题有时向他请教，有时则先行与张无忌讨论。胡青牛听了他二人言语，奇问怪想颇多，也能触发一些以前从未想到过的某些途径。而展月影前世生父是家传中医，她自幼学习，尽得其父真传，大学专业却选了西医，可谓中西合璧。这一世又拜了两个举世罕有的大国手为师，更得两位师祖调-教，医术本已少有人及，比之胡青牛也不过是略逊一筹。
    胡青牛毕生钻研中医，“医”而称到“仙”，可谓其神乎其技，此时西方医学尚未传入，他偶然听得展月影提起这些闻所未闻的医学知识，如听天书，好奇不已，这下是拉着展月影不肯放，白天和她探讨那些西方知识，晚上在书房一同钻研。而有一日，胡青牛命展月影医治十几个来蝴蝶谷求医的明教弟子，见她施毒手法巧妙，颇为惊奇，他于毒之一道所研不精，便让展月影自行去研究他妻子王难姑所著的各种毒经。展月影医毒结合，也颇能给胡青牛灵感，胡青牛转身便在张无忌身上试验，展月影对此极是内疚，张无忌却从不在意。如此过了一年有余，展月影医术已可与胡青牛比肩，而对毒之一道，胡青牛有言除王难姑外无人能及。
    这一日，胡青牛听了展月影指出先人于医道错误之处，识见不凡，欣慰道：“月影，你来蝴蝶谷不足两年，医术毒功比起当初刚来之时，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你这般良材美质，实是我生平仅见。”他不等展月影回答，转身进书房取出两部手写书籍，交给展月影，神情极为郑重，“月影，胡青牛夫妇毕生所学，都写在这两部书中，今日传给了你，也算是对你衣钵相授，望你能够精研，继承我二人所学，我就算有甚万一，也不用担心我夫妇医毒之术失传了。”
    展月影向胡青牛拜了拜，恭恭敬敬接过两部书，疑道：“师伯今日为何说出这般言语？莫非是有江湖仇家要来寻仇么？”
    胡青牛冷哼一声：“我胡青牛‘见死不救’，仇家还少么？也没见谁敢动我分毫！月影你只管学你自己的，不用想这些。”
    展月影应了，自去研究胡青牛给她的书籍。
    过了几日，展月影在胡青牛书房读书之时，忽道：“师伯，月影师门先祖也是医道中人，留下不少医书，其中记载玄妙之极，月影年幼，不解其中奥妙，师伯可有时间前去一看？”
    胡青牛一听，兴致极高，喜道：“妙极！月影，你师门先祖所留书籍在何处？”
    展月影道：“都在东海一座岛上。师伯，你若是想去，不妨找师娘回来，咱们四人一起前去。”
    胡青牛一愣，神情瞬间收敛，淡淡道：“不用了，你研习了我夫妇的绝学，自己再钻研罢。”
    展月影闻言，不再说话。
    胡青牛忽然一声长叹，神情萧索：“南宋末年五绝之中，东邪、西毒、南帝，对医毒之术皆有涉猎，桃花岛主的九花玉露丸、无常丹等疗伤药物，天下伤药无出其右，西毒制毒用毒之术天下一绝，南帝的先天功、一阳指则有起死回生之能，这些虽是传言，却也有几分依据。如若不然，前辈高人，岂能容忍这些空穴来风？若是这些绝学没有失传，胡青牛拼死也要得到研习，可惜！唉！”
    展月影站起身，肃然道：“月影愿侍奉师伯左右，随师伯走遍天下，寻找前人遗迹。”
    胡青牛摇头道：“莫说这些东西未必会有，就是用，也早已被人谨慎收藏，岂能让我胡青牛弄到手？”
    展月影上前两步，急道：“西毒、南帝的绝学未必有流传下来，但是东邪的绝技仍有传人，只要师伯愿意离开蝴蝶谷前去寻找，定能找到的。”
    胡青牛看着展月影半响，一笑，摇头不语。
    转眼已是七月，一日清早，胡青牛忽对展月影道：“月影，你也差不多该上路了。”
    展月影愕然不解。
    胡青牛又道：“你医术已不在我之下，毒术更是除内子外无人能及，可谓尽得我夫妇真传。现在也该离开了。”他顿了一顿，才道，“原本在你来之前我断定张无忌只能再活一年，但是这一年来听了你的意见尝试各种方法竟然延续了三五寿命，可见你资质之好，假以时日，成就必在我之上，现在只欠阅历火候。”
    展月影不语，目中泪光闪动。张无忌和药僮也红了眼眶。
    胡青牛起身道：“今日天色甚好，你过午启程。无忌，你来蝴蝶谷后从未在回过武当，写封书信让月影帮你带回去罢。”说完甩袖离开。
    展月影收好衣物，去胡青牛房外求见。胡青牛连连摇头，心中叹息：月影，你这孩子怎么这般重情？你一片苦心，师伯岂能不知？只是避的了一时，避不了一世。何况我那对头传讯说难姑在她手中，我如何能离开？能有你继承我夫妇衣钵，已是意外之喜，此生再无遗憾。我这对头能力过人又兼心狠手辣，你若不走，定会被我牵连。到时我有何面目去见何师叔？
    胡青牛心中打定主意，含笑出门：“月影，你年纪太轻，于医毒两道领悟尚浅，出去多多历练才好。你毒功精湛，足以自保，医术亦是不凡，只要有人有求于你，也无人敢对你无礼，只是你心地善良，却让师伯担心了。月影，你记住，行走江湖，切切不可对人太好。师伯只告知你四个字：见机行事。”说着，摸摸展月影头顶，又道，“月影，你出去后，万事小心，切切不能堕了我‘蝶谷医仙’的名声。”语毕转身进房，不再理会展月影。
    展月影眼泪早已落下，跪在门外，泣道：“月影谢师伯教诲。”磕了三个头，便正要离去时，又听得胡青牛在房中道：“等内子归来，张无忌会传讯武当，到时你来见见她罢。”
    展月影知道胡青牛断不会再让自己来蝴蝶谷，这般说法只是要自己离开，命张无忌给武当派写信也只是期望自己回到武当后被关心他病情的众人绊住。她心中另有打算，却不动声色，只是跪谢了胡青牛。
    过午，张无忌把展月影送出蝴蝶谷，两人洒泪而别。展月影带着张无忌写给武当众人的信踏上归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