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宫宴仍在金銮殿进行着。满屋的文武百官眼中稍染醉色,时不时地传出一堂哄笑。藏殷坐在大殿中央的王座上,俯视满殿醉臣,一贯的随和的表情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身旁,皇后繁琐的云鬓上插着一只镶着红玛瑙的盘丝银凤钗,脸上挂着仿佛刻上去的微笑,庄重得体、矜持有度。
时过夜半,藏殷撇过头对皇后低声道:“朕先回寝宫了,皇后慢坐。”
“是。”皇后微微欠身。此刻皇帝的神情依旧儒雅柔和。事实上嫁入皇室这么多年,藏殷一直对她温文有礼。虽然不能说是恩爱有加,但起码是相敬如宾,即便她只为皇室诞下一个帝姬,他也从未让其他妃子凌驾于她之上。也许在外人看来,作为帝王,他已经是一个不可挑剔的好夫君,可她知道,她知道他微笑后隐藏的残忍;她见过,就在七年前他赐死太皇太后的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朕不胜酒力,有些倦了。各位爱卿尽兴。”
回过神来,已见藏殷挺拔的身姿站在大殿之首,以他一贯温文尔雅的从容面对众臣。
皇后不可察觉地抿了抿唇,将心中对丈夫的恐惧隐于端庄贤淑之下。
太皇太后是以心疾顽症辞世,其中的蹊跷,是个她死也必须守住的秘密。
出了大殿,藏殷先像模像样地回了寝宫,让宫女伺候着沐浴,洗去了一身酒气。待宫人息了寝宫的灯,他又起身,换上一身黑衣,从暗格后拿出事先备好的东西,以绝然的轻巧跃出了宫殿。
都半夜了,也不知道那孩子睡了没有……
他推开清淑斋寝室的窗户,一跃而入。
“……是殷公子吗?”柔弱的声音,满是不加掩饰的欣喜。
“还以为这个时辰你早睡了呢。”
清彦甜甜地一笑,费尽撑着身体靠床坐起来。“彦儿一直在想,您今晚会不会来。”
藏殷挑眉,倒并没有不高兴,依旧有条不紊地拆开足有一人高的包裹。
“殷公子在做什么?”清彦侧着头,仔细聆听屋子里细微的声响。
藏殷不答,继续忙他的。片刻后,清彦感到他走到身旁。
“给你看样东西。”
“嗯?”还没等清彦反应过来,藏殷已经一把将他抱上轮椅,俯身帮他摆放瘫痪的双腿。清彦双颊顿时火热,唯唯诺诺地嘟囔:“殷、殷公子、不、不用!我、我自己来!”
藏殷轻轻拍开他顺着腿摸索下来的手,沉声道:“坐好。”
清彦只好老老实实地任他为自己整理好腿、盖上毛毯,然后推着走向不知何处。
片刻后,轮椅停下。清彦不解地朝身后侧了侧头。“殷公子?”
“东西就在你面前。”
清彦不解,怯怯地伸出双手探向前方。很快,指尖触到一根根细长、紧绷着的硬线。指肚在上面左右滑动,便发出阵阵熟悉的、像萧一样沙哑的声音。清彦已经猜到面前的东西是什么,脸上立刻绽出艳丽的笑容,纤细的手飞快地摸索着。
“是琴?是一架琴,对不对?”他兴奋地问。
“嗯。”藏殷在一旁的圆凳上背光而坐,用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认真捕捉清彦的每一个表情。“你不是说要弹琴给我听么?总得有琴才行。”
清彦心里又是一暖。原来他还记得……
“那,彦儿现在就给殷公子弹,可好?”
“今天太晚了,改日吧。”
清彦扁了扁嘴唇,不过想想也是,这么晚还抚琴的话子夜一定会听见、过来询问的。藏殷一直夜间来访,恐怕也是不愿意让人知道吧。
“那,这琴……”
“你留着吧,不是有意学琴么?无琴,何以学之?”
“是……”清彦总算悟出意思来了。难道,这琴是藏殷特地带来送给他的?“谢、谢谢殷公子!”
藏殷不以为意地哼了一声,起身把他推回床边、抱上床,又给他掖好被子。一连串动作颇显流畅,仿佛已经做过很多次了。
“快睡。我走了。”藏殷把他安顿好了,直起身准备离去。
“殷公子!”清彦摸索着揪住藏殷的袖口。“新年大喜。”
藏殷一顿,嘴角稍微向上弯了一下。“清彦……同喜。”
清彦一下子愣住了,吃惊和极度的快乐像刚出炉的馒头一样以惊人的热度和速度在心里扩散。
只是,世上的事,总是好景不长。乐极生悲,从来都不只是老人无聊的警言。
春节的皇宫张灯结彩,到处贴着大红色的门联横幅、门神福到,但即使是再喜气洋洋的装饰,也掩不住冬晨的清冷。走到人烟稀疏的冷宫,更是如此。
清奕表情木讷地走在两座殿院之间的过道,任由刀刃般的冷风吹打在脸上。
大过年的,宫里本就对这种事忌讳非常,而且又是冷宫里的娘娘,更是没有惊动任何上面的人。
“殿下,就是这儿。”带路的随从在一座院落前停下,回头恭敬地对他说。
清奕抬头。灰色的晨光中,一条简易的木匾上写着‘静欲斋’三个字。
他很少来皇宫这么偏僻的一角。四年前,景妃,他死去的母亲的表妹,因为一个从她宫里搜出来的布偶而被打入冷宫时他曾来过一次。仅仅四年后的今天,他已是为见表姨最后一面了。
早晨醒来时,昨夜藏殷来访的喜悦记忆犹新,以至于清彦一上午心情都不错,连早饭都比平时多吃了一半。子夜在一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知道这跟那架突然出现在清彦寝室里的琴有关。
“子夜,今天外面天好吗?”上午,祁太医为他疗完腿离开后,清彦坐在床上,侧头向子夜询问。
他瞥了眼窗外,道:“回殿下,很好,是大晴天。”
“是吗?那,推我出去坐一会儿吧?”
“可是……”祁太医反复强调一定要注意给清彦保暖,不能冻着,可看着他那好不容易才有点血色的脸颊,子夜怎么也不忍心拒绝。“是,殿下。”
这些日子一直是他照顾清彦上下轮椅,所以现在已经做得十分熟练。清彦什么地方敏感、什么地方需要注意都已经了如指掌。再三确认了清彦已经里里外外被抱了个严实之后,子夜推着他走到院子里的石桌旁。
“殿下,茶放在您手边了。”子夜按照清彦的习惯,将茶杯放在他左手边三指之处。
清彦没出声,呆呆地望着天空。本该变得灰朦的视野,现下仍漆黑一片。
“子夜……”他皱着眉头,稍稍侧过脸。
“是,殿下?“
“你刚才说,今天是大晴天吗?”
“是的,殿下。”
“阳光……很亮么?”
子夜仰头看了看。“是的,殿下。”
清彦刚才还朝气勃勃的脸蛋突然变得煞白。他抬头平和地仰望天空,声音却在不住地微颤:“不是阴天吗?难道……不是阴天吗?”
“殿下……?”子夜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完全搞不明白清彦为何突然这么问。
过了好一会儿,清彦垂下脑袋,淡淡地道:“没事了,你先下去吧。”
“殿下……”
“下去吧,我想一个人呆会儿。”
“……是。”子夜本不该离开的,但现在的清彦透着某种绝望,脆弱而凄美,仿佛一碰即碎,让他不敢忤逆。
走出静欲斋,外面灿烂的阳光一时让清奕觉得有些晃眼。他仰首而立,站在静谧的过道里,觉得心里有种难言的压抑。
冷宫里的女人是这场残酷的后宫斗争中的失败者。托付了终身的男人,既是丈夫也是君王,却在她们生命的最后一刻连来看她们最后一眼都不屑。
“你先回去。”他侧过脸对身后的随从吩咐。“本宫想一个人走走。”
“是,四殿下。”随从颔首附和,快步向他寝宫的方向走去。
冷眼目送随从渐渐远去的身影,清奕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朝着右边的一条小径走下去。
冷宫位于皇宫最北面的一角,人烟稀疏、灰墙秃壁,不论走多远,都是同样的院落、同样颓废的房屋、一个接着一个。
清奕嘲讽地一笑。
有些女人——像他表姨景妃那样的女人——消尖了脑袋想进宫,想用她们的青春、她们的美貌、她们的野心勃勃为自己在这金壁辉煌的宫中博得一席之地,可算错一步,便是一落千丈,最终被埋葬在这死气沉沉之中。
不知走了多久,发现小径慢慢变成了土壤,周围也从灰暗的泥墙变成了淅淅沥沥的枯枝光杆。再向前数步,一座高耸的八角古塔出现在眼前。
清奕顿住脚步,四处环视。这似乎是个小树林一样的地方,四下没什么人看守,因该不是住人的寝宫。塔的入口上方挂着一条乌木横匾,上面用暗金漆写着‘裕禾殿’三个字。推门走进去,映入眼帘的是无尽的书架,架板上一摞一摞的书本,上面积着厚厚的一层灰,显然已很久没被动过。他走上去仔细一看,全是些佛经。
据说前朝太皇太后偏爱东瀛佛教,曾经大量引进僧人讲佛。后来太皇太后病逝,太后又比较喜欢本土的佛说,那些引进的佛经就被闲置下来了。现在看来,应该就是放到这里了。
清奕沿着窗户旁的楼梯,缓步一层层地往上走。
裕禾殿虽然许久未有人打扫,但却有种与世隔绝的安宁,浓重的书香气中蕴含着某种已经沉淀的祥和。
上到第三楼的时候,终于看到了窗外不远处的那堵墙的末端。原来那不是圈住小树林的围墙,而是属于另一个院子的。从他的高度,刚好可以看见院子里的几棵梅花树上绛红的小花,显然是被人精心照料,和其他院落的荒废大有差别。
随着楼层的增长,院子能看到的部分也越来越多,直到最后,他看到石桌旁坐着一个穿着淡蓝色锦袍的人。
住得离冷宫如此近的,会是谁?
清奕一时兴起,提气跃下裕禾殿。他从小跟随皇家寺院的武僧习武,轻功早已炉火纯青,从高楼跃下,不过落脚踩了一次树干,已经稳稳地落在那栋院子的围墙上。
“是谁?”
清奕一怔。以他的功力,必须有深厚的内力才能察觉。可这人身上又丝毫没有杀气,难道是个深藏不露的武功高手?但是听声音,明明还是个孩子,可这地方素来不住小孩子,即使母妃被打入冷宫,子嗣也应该过继给别的嫔妃。再定眼一看,这才发现那孩子身下的椅子不是普通的石凳,而是一把轮椅。
“是谁在那儿?”
没听到回答,那人费力转动轮椅,好像是想正面对着他,方向却偏了很多。清奕发现坐在轮椅上的人是个少年,看似不过十岁,非常瘦弱,皮肤泛着病态的苍白。少年的脸微微侧着,泛着水光的眼睛并没有看他,而是注视着他左边的某个点,眼神呆然无焦,显然是看不见的。
双腿残废、双目失明——眼前的人是那个唯一能讨静辕王爷喜欢的七皇子清彦。
久久听不见对方的回答,清彦更加惊慌。五皇子的事记忆犹新,而且对方的沉默让他在黑暗中倍感恐惧。就在他想叫子夜过来的时候,上方突然响起一个低沉、清冷的声音:
“为何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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