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新年的最后一个星期,徐倏影只感觉自己每天都被忙碌的生活驱赶着,陀螺般不停地飞速旋转,常常忘记吃饭,每天只花极少的时间埋首于并不可口的粗糙外卖,囫囵咽下,食不知味,也不晓得捧在手里的这一餐究竟是晚饭还是午饭。
胃病有渐渐抬头的迹象,而洗手强迫症也越发明显,工作带来的焦躁令人忐忑不安。接连两三天没有看到靳朗,听说是请假了,男人的短暂消失令徐倏影不免有些怅然若失。
习惯果然不是一件好事情。
特别是习惯一个人的存在。
关于那桩无聊的遗产案子处理工作已经接近尾声,似乎最后的结局也不错,勉强可以算得上皆大欢喜,每一个人都各得其所没什么异议。
只有徐倏影知道,争夺的过程,仿佛是一场不见硝烟战争,这其间暗含了多少勾心斗角,多少尔虞我诈,多少虚与委蛇自然是不足外人道也的。
所谓的豪门也不外如此而已,扒下金钱所涂上那一层光鲜外皮,其内里是什么摸样,徐倏影再清楚不过。
他很佩服赵英宁,那个洒脱的私生子,他淡淡地说,
根本不用考虑,赵家的东西,我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很不屑一顾的口吻,笑起来飞扬跋扈的眉毛,圣诞后的第一个工作日,他的出现宛如阴霾空间里,吹来的一阵清风。男孩一屁股坐在自己宽大的写字桌上,阳光从透明的玻璃窗投射进来,这个少年的眼睛和他的笑容并不相符,带着些许疲惫甚至沧桑,他用毫不掩饰的揶揄语气对徐倏影说,
“我看不上的东西,就让给哥哥姐姐们慢慢争吧。”
简单的书面声明后,赵英宁在纸张的最末签上自己的大名,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潇洒不羁,代表着诀别,他终于放手,跟那些足以使自己大半辈子衣食无忧的金钱诀别,没有什么遗憾也没有什么舍不得,反正在他的眼里,这些东西,本就不是自己应得的。
走出大门前,他又问了徐倏影一个问题,
“你知道不知道,最近我们学校流行一句话?”
“什么话?”
“学得好,干得好,不如有个好老爸。”
少年笑眯眯的眼睛弯成月牙的形状,流离闪光,仿佛没心没肺的大孩子,
“这话说得到是没错,有个坚实的家庭背景至少可以少奋斗十年二十年。”
徐倏影沉吟了一会儿回答,
“哈哈,那你会不会觉得我神经了?“
“人各有志。”
“徐先生,你不觉得你说这话很虚伪么?明明心里感慨良多,面子上还偏要装出一副平静如水的摸样。”
男孩刚刚走到门口,突然又折了回来,他径直走到徐倏影面前,他们身高相若,目光平齐,赵英宁用几分嘲讽挑衅的目光凝视着他,微撇的嘴角,带着些许探究意味。
“我只是事务所的小助理而已,工作罢了。”
面对男孩毫不掩饰的挑衅,徐倏影平淡作答,这是他的一贯风格。
“呵呵,真被你打败了,律师都这么冷血么?”
“有机会你还可以来领教一下。”
“不用了,我最怕和你们这样的正经人打交道,走了,我男朋友还在楼下等我呢!”
男朋友?
这是赵英宁给徐倏影的第二个“surprise”,这个男孩虽然看起来如此年轻干净,桀骜不驯,可骨子里却是倨傲且戒备心十足的。这样的人,居然会在自己面前坦然承认如此秘密的个人隐私,看样子真该给他重新再做一次评估,说不定,还能成为朋友。
“好走不送。”
徐倏影微笑跟他道别,他相信单亲家庭里出来的孩子,十个大约有九个是怪胎,自己算一个,赵英宁也算得上一个吧。
“徐先生,你大概也有一个好老爸吧?”
这是男孩离开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或许。”
徐倏影叹息一声,只觉得疲惫,他走到窗前坐下,从这么高的楼层往下看,人群变成的细小的蝼蚁,车辆缓缓行驶着,川流不息的人流车流汇聚在一起,仿佛巨大的汪洋。刹车的挣扎声远远听起来非常细小,隔着厚厚的玻璃窗几乎轻微不可闻。
端云是这个城市里数一数二汇聚了无数精英的高档写字楼,他所工作的律师事务所也是业界屈指可数名气响亮的事务所。
能在这种地方工作,除了一张名牌大学的文凭,不甚完美的履历表,过于年轻浅显的资历,徐倏影很清楚,他最大的优势便是有一个好老爸,正如赵英宁所说。
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他知道单单凭借自己的努力是绝对达不到今天的成就的。父亲有金钱也有人脉,最重要的是,出于对母亲的愧疚,他并不吝啬。值得庆幸的是老头子只有自己一个儿子,唯一的儿子,尽管他多数时间总是表现出一副冷淡□□高高在上的帝王样儿,在家里,没有父亲和儿子,只有上级和下级,尽管如此,徐倏影依然感激他。
把脸贴住窗子往下看,冰凉的玻璃刺激得毛孔迅速缩紧,他看见赵英宁搂着一个男孩的肩膀笑得极为开心,午后的冬日阳光清清浅浅,带着灰尘的一线光柱朦胧地洒在他们身上,很年轻也很美好。
一如自己年轻的时候一样,仅仅站在喜欢的人身边就觉得开心,高兴起来便没心没肺的大笑,可是现在,似乎已经没有什么理由放肆大笑了,而他的左边也不再有这么一个人。
近来的睡眠越来越少,因为几个案子叠在一起。脸色苍白,眼袋很重,每一天都加班至深夜,节日也不例外。偶尔碰到靳朗当班,他会上来和徐倏影共享一杯速溶咖啡,然后,他们会短短地聊一聊。
平安夜的晚上,一如既往地加班,12点不到,靳朗便微笑着出现,他敲响办公室的玻璃门,手里握着两罐三点一刻奶茶,徐倏影接过,拿在手里很温暖,叫人舍不得打开喝。
他们小聊了一会儿,玻璃窗外对面商场的霓虹格外绚烂,在迷离的夜色中熠熠闪光,有人在广场上放孔明灯,红色的,一盏一盏斜斜飘上天空。倒计时的礼炮声隆隆作响,好一个狂欢的夜晚,良辰美景,玉树琼花,隔着一扇窗,办公室里却无比静谧,静谧到两个男人对坐而呼吸可闻。
同以往一样,比起倾诉靳朗更加喜欢倾听,徐倏影随口提起家里正在举办的圣诞Party,靳朗问,
“男主人不用到场么?”
“我去不去,都是一样。”
徐倏影无所谓地笑笑,眼前浮起打扮得仿佛一只骄傲母鹅的年轻继母,还有她那些穿得花枝招展乐衷于八卦小道消息的手帕交们,以及一向不苟言笑的父亲,觥筹交错的寒暄酒会,徐倏影想想只觉得头皮发麻。
“可我却觉得,这种时候,你的正常去处该是酒吧或者派对一类地方,而不是在这伏案工作。”
靳朗没有深入询问徐倏影的家庭状况,反而话锋一转,打趣起他来。
“为什么?”
“因为你是钻石王老五啊,平安夜本该是节目多多的。”
“呵呵,你又嘲笑我了。”
“没有。”
靳朗仰脖子一口气喝完一罐奶茶,他抬起头,袒露出颈部流畅的曲线,喉结上下流动,徐倏影望着他,只觉得面上有些发烧。好久,都没有被这样细微的小性感冲击了。明明对方没有做什么任何事,看的人,却单单觉得情,色与诱惑。他连忙调转视线,掩饰般学靳朗把奶茶一饮而尽,
“你不也是?”
“我是什么?”
对于男人的反诘,靳朗一瞬间还有点反应不过来,徐倏影里的笑容里带着明显的促狭的痕迹,恶作剧的念头,隔着一层镜片也能清晰捕捉到。
“平安夜的工作狂。”
“呵呵,我只是个小人物罢了,努力工作不过为了讨生活而已。”
靳朗释然一笑,说这句话时,他的眼睛定定地看着窗外,霓虹的五彩光斑投射在他脸上,仿佛正在变幻表情,明明是无比华丽的光线,照在男人清瘦的两颊有那么一丝悲凉的反衬。
“讨生活吗?”
徐倏影坐在皮椅上慢慢旋转着,一边回想着这句话。
说到底,他们并不是一类人吧,靳朗辛辛苦苦一个月的薪水,用来支付俱乐部头牌MB一晚都不够。
徐倏影看过他个人的资料,学历只是高中肄业,他不大相信这个男人接受的教育程度只有这些,比起自己,靳朗的气质其实更为优雅,他的言谈举止一言一行无一不透露着典型的书香门第的良好教养。
熟识之后,他们经常在一起聊天,没有什么负担不涉及隐私的闲聊。
他会向靳朗聊起自己喜欢看的书,或者音乐,都是些古早的东西,靳朗偶尔插上一两句话,徐倏影猜他一定看过很多书,涉猎极广。
他的知识面很宽,如果穿上西装系上领带,再架上眼镜,可以想象,就外表上,他绝对比自己更像所谓的钻石王老五吧,徐倏影常常这样揣测。
今天是农历十一月二十八,离新年越来越近,工作似乎也呈几何倍数增加起来,不管再怎么忙,徐倏影仍然会抽出短暂的几分钟想一想靳朗,用研究剖析客观的眼光去分析他。
处理好一大叠文件,已经是下午五点,下班高峰时间,楼下马路上汽车堵成了长龙阵,噪音和废气无时无刻不在污染者这个城市,徐倏影深深陷在椅子里,哪里都不想去,不想回家,不想寻欢,也不想再工作,什么都不想,只觉得疲惫。
打开CD唱机,如水的钢琴声汩汩流出,莫扎特的《小星星变奏曲》,以前还专门费心学过的曲子,三角钢琴搁在房间里,当初还专门花了大价钱来设计琴房,等终于装修好之后,却忙得连回家的时间都没有。
这首曲子是那个人曾经最喜欢的,改编自一首耳熟能详的儿歌,莫扎特正是利用了这首儿歌曲调简洁并琅琅上口的特点,把它作为变奏曲的主题,游戏般地进行了十二次变奏。
叮叮咚咚,简单的曲调,听的时候就不由地想跟着旋律一起小声哼唱。明明是极为简单的旋律,却足足练习了一个月,生日的那一天配合和着歌声,在电话里送给他。
徐倏影喜欢钢琴,因为它的声音听起来很远。
那个人喜欢吉他,因为它的声音听起来很近。
闭上眼睛,感受钢琴轻慢活泼的旋律在耳边流过,手指在宽大的写字桌上隔空动作。
经过十六分音符的快速跑动、三连音的分解和弦、不同装饰音的修饰以及不同节奏、节拍、速度的变化,曲子主题时而清晰、时而隐匿,时而轻快、时而歌唱,时而喧闹、时而安静,时而纯朴、时而华丽,最后结束在辉煌而热烈的气氛中。
那个人说过,它是母亲在儿时就经常弹奏的曲子,当你感到悲伤痛苦而又无助的时候,音乐会一直默默守在你身边,只有它不会背弃你。
徐倏影突然好想知道,当年被众叛亲离的时候,独自在角落舔舐伤口的时候,他听的是不是这一首呢?
窗外的天空渐渐黑了,夜幕四合,霓虹灯再次亮起,有轻微的雨声敲打窗子,非常有节奏的滴滴答答,和音乐融合在一起。
徐倏影坐在窗前静静地发着呆,他的目光悠远,穿越过城市的阴霾天空,直直地投向无限远的虚空处。
这一年的冬天总归沉重得有点惊心动魄,有时候担忧自己会有被耗空的可能,弦断的危险,从靳朗的出现,Ray的坠楼再到赵家的遗产争夺战,常常陷入一种不确定的恐慌之中,连睡眠也是无比沉重的,仿佛缓缓被压进无底深渊,睡醒了会有抬不起眼皮的感觉。
想起前些日子那个不知名的小MB,徐倏影又开始怀念起Ray肌肤的温暖感触,他的手指流连其间,心中一片平静。他两个都像极了一个人,一个他刻意避免去触动回忆的人,那个站在往事里眼睛会微笑的少年,
郁放,你究竟在哪里呢?
现在想来,当年大概还是爱得不够吧,或者徐倏影本质上就是个残酷无情的人。得不到,就毁掉,否则,又哪来那些肆意的伤害呢?
爱情是什么呢?究竟?
父亲对母亲,继母对父亲,自己对那个人,究竟算不算爱呢、
徐倏影发现,自从邂逅靳朗,时间仿佛是一双温柔的手,轻轻地唤醒了他对爱的感觉,没有人能真正做到看一场烟火般的,等绚烂归与虚空,平静的起身,微笑着转身离去。
每个人都渴望与希冀着温暖。可以平静地温暖漫长的一生的时光的感觉吧。
临近新年,小区又开始隔三差五断电,这是依靠电脑工作的郁大作家最深恶痛绝的,坐到床上,写到一半已近完结的文章突然间啪的变黑,郁放沮丧得一脚把枕头踹到地上。
好冷,□□的天气,干什么都不能如意。
翻开手机,除了赵英宁寥寥的几条短消息,发件箱空空如也。
调出靳朗的名字,摁了拨号键,然后等不及嘟声响起,又迅速挂掉。
郁放也不知道自己这究竟是怎么了。
靳朗涕然欲泣的脸在脑海中反复摇晃,他的鼻息暖暖的喷洒在自己的脖子里,男人闭上眼睛睡觉的样子活像个不安分的小孩。
不知道他的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父亲的病又严重到什么程度,或许贸然劝他回家并不是一个好的建议。
这个男人太固执了,固执得把自己包裹得成一只无懈可击的贝类。一旦有人靠近,便慌张后退。
我究竟该把你搁置在哪里呢?郁放忍不住想。
已经过了一周,很多天的都没有看到靳朗,自从那日他在自家客厅睡着后,自从那一日开始,他便很明显地开始躲着自己,上下楼的时候偶尔很碰见,郁放还来不及展开一个微笑,他却略略颔首匆匆走过。
四周一片漆黑,上次两个人在超市买的蜡烛搁在壁橱里,郁放却懒得起身,他坐在一片黑暗里,无意识地把翻盖手机打开又关上,关上又打开,那一通电话,始终都没有打出去。
又是一个无聊的夜晚,郁放忍不住为靳朗担心,
一遍遍的在心里叨念着,他好么?他好么?他好么?
一遍遍的说服自己,他很好。他很好。他很好。
所有藏在心底的疑问,在长久以来的沉寂于不动声色中,在未曾打开的门扉之内,如今,终于在另一个人身上,找到了答案。
是,爱情吧。
靳朗一个人坐在Daisy的吧台边,他想不通为什么会不由自主地来到这里,无聊的周末,不想回去,面对郁放,也不想一个人,大把的时间没法消磨,坐着车到终点站,大学城什么时候都是这么热闹。小米给他倒了一杯冰水,喝到喉咙里刺骨的凉。
赵英宁不在,酒吧里很是温暖,Shine坐在高脚凳上大声地唱着歌,醉意醺然的样子。
夜慢慢变深,空气里弥漫起酒精混合烟草的气息,暧昧的气息不动声色的涌动。周围逐渐变得嘈杂起来。Shine走到吧台边对小米说,
“威士忌,多加冰块。”
小米微笑着,却给他端上一杯冰水,
“你知道有多少酒吧老板就是这样把自己喝穷的吗?”
“Cheers!”
Shine不以为意,他端起酒杯对着靳朗点头,小米也为自己斟满一杯啤酒,三个人一时对坐无言。
空气燥热,靳朗把热突突的脸颊贴上冰凉的吧台,他侧过头,看见面前两个眉目如画的男人举杯对饮。
他们一杯接一杯的喝着。Shine注视着小米渐渐流转的眼波,情不自禁伸出手,将男人细碎的长发拨到耳后,慢慢抚摩他微热的脸颊。
靳朗望着他们,好像不久以前,自己和郁放就曾这样亲密地坐在一起,他的肩膀很瘦,却十分有力,郁放劝他一定要回家去看看,这句话一直在脑海中打转,包括母亲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的哀求。
“小朗,你真忍心让你爸就这么走么?”
靳朗摇摇头,好想把这些烦乱的思维摇散,酒吧杂陈的气氛会让人暂时忘记一切烦恼,却又叫人忍不住陷入回忆。
他开始想念起那个在幼年时一直就需要自己仰视的伟岸男人,那个被自己唤作父亲的俊逸男人。明明是坚强如山的顶梁柱,怎么说倒下就倒下了呢?
第一次捏住自己的手指练习毛笔字的时候,总是忿忿地想,为什么我的手这么小,而他的手那么大。
第一次学习游泳是在公共室内游泳馆里,男人一个猛子扎下去,溅起的水花淋了自己一身,抬头,他却在不远处望着狼狈的自己哈哈大笑。
中考后明明比谁都要紧张分数和成绩表面上却故意不动声色。
在学校获得的每一张奖状都被他一张一张好好的收藏在铁盒子里。
那一篇篇极为拗口的文言课文都是在男人一字一句解释过后,才一一记熟的。
相册里那一张张印有羞涩少年微笑的照片,也是男人拍摄的。
父亲的身影伴随着靳朗整整17年,之后没有父亲的7年是怎么过来的?
已经全然忘记,他一定对自己失望透顶吧,他还会愿意再看看自己这个不孝子么?
靳朗不得不承认,自己虽然继承了父亲一贯以来的沉默隐忍与坚韧品格,却没能继承男人的清白名声,非但没能继承,反而给他抹了黑,成为他这辈子最大的耻辱与不幸。
靳朗没法想象,在自己离去的日子里,父亲在学校,在街坊间遭受的冷眼与嘲讽,这一切,原本都是该他这个做儿子的来承担的。
这样的儿子,配回家么?
这样的儿子,配得到他的原谅么?
“今天怎么一个人?那一位帅哥呢?”
小米突然的发问,拉回了靳朗飘远的思绪。
“大概在家吧。”
郁放是个标准的宅男,什么时候,他都窝在自己那间阴冷的小房间里,仿佛一只整日不见天日的鼹鼠,仅靠罐头便可以安稳过活,不过,却也是一只可爱之极的鼹鼠。
“你们吵架了?”
小米饶有兴趣地端详起面前这个神色颓唐的男人,靳朗的眉头紧蹙,和上一次见面时决然不同的失魂落魄,不知道怀揣着怎样的纠结心事。
“没。”
“真的?”
“他也是为了我好。”
“那你该听话才是。”
“或许。”
靳朗一连喝了许多杯冰水,那些冰凉液体的摄入,似乎迅速变成冰块凝结在身体里。
临近10点,他和小米Shine告别走出酒吧,末班车正好赶上,车上没有什么人,靳朗只觉得异常疲惫,闭上眼睛就能立时睡去,他把头靠着车窗。
想起靳朗在流光下笑得弯弯的眉眼,他用小心翼翼劝慰的语气对自己说,
“这个世界上,还有个家能让你回,已经是很值得去庆幸了。
“是啊,关于家庭的问题,我一向都是不怎么明白的。”
他的笑容很温柔,却带一股悲伤的味道,这个男人其实并不懂得该如何妥帖地去说一些宽慰的话吧。
明明,我又不是女孩子。靳朗想。
好几天,他躲避着郁放关切的目光在楼道间与他频频擦身而过,他不知道在面具被撕开一个小口之后,该以何种面目来面对他。
是该云淡风轻地当一切都没有发生?
还是用插科打诨的方式来解释那日自己突然失控的缘由。
想了很久,始终都找不到最好的方法,他发现自己一点都不想欺骗郁放,也不想敷衍,索性一直就这样躲避下去,浑浑噩噩,足足一周的时间。
可是静下心细细揣摩,男人当日蹩脚的劝解却仿佛一只大熨斗渐渐把心中一切不平的褶皱通通熨烫平整,让他想躲,也想逃,可又徒然生出些许勇气想去面对,这样曲折复杂的情绪是以前做逃兵的靳朗从来没有过的。
是该下定决心的时候了吧。他想。
爸爸,
汽车摇摇晃晃驶上高架桥,放眼望去,橘色的路灯映照下,城市的夜居然被渲染上几分温馨,摇曳的街,绚烂的流光,高大模糊的建筑,嬉笑的路人。
前路很是漫漫。
靳朗犹豫了好久终于拿出手机,翻到通讯录菜单,里面只有两个名字,第一个便是郁放。
郁放躺倒在黑暗里,睁大了眼睛,面前却是一片黑暗,音乐在耳机里潺潺如流水,因为黑暗里的乐声总是格外直接明晰,垂直掉进深深的洞穴。小提琴的弦音和吉他一样,听起来很亲近,大师奋力运弓的同时呼气声吞吐在耳边,嘶休响著,却并不破坏旋律的和谐。
手机突然震动亮起,深呼吸,打开来,居然是靳朗的短信,
“我还是想回家了。”
好你个靳朗,可总算是想起我来了!
郁放猛地拉掉耳机,翻身坐起,在黑暗中斟字酌句地回复消息。
“这次可下定决心了?”
等了好久,久到郁放都直接想打电话过去骂人了,靳朗的短信才施施然抵达。
“嗯。”
郁放攥紧了手机,感觉自己摁键的手指正不住地发颤,无法自控。
“我可以陪你去吗?做个精神后盾什么的。”
发完这条信息,郁放就开始后悔,莽莽撞撞,根本来不及取消,他用被子蒙住脑袋,在黑暗中狠狠地大骂自己自作多情。
可是这次靳朗没让他等待多久,手机再次震动起来,屏幕上只有短短的两个字。
“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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