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闪一闪,亮晶晶

17 取暖


下夜班的时候,正是清晨,离办公大楼不远的十字路口刚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一辆摩托和大卡车相撞,受伤的摩托车手和卡车司机已经被送到医院,现场只留下一辆折叠成几何形状不见本来面目的摩托残骸和撞上高架桥柱子的卡车。
    时间尚早,还是有很多行人围观,有些人手里还捧着热气腾腾的早餐,他们站在车祸的废墟后,指着满地的鲜血啧啧有声地议论着。
    靳朗闻得到那股凝固了的鲜血的味道,一种令人作呕的腥气。不知道,它们从脉管里喷射出来的刹那间,是什么样的状态,是极速涌动的喷泉还是缓慢渗出的溪流。
    受伤的人估计是活不成了,看摩托车现在这副尊容,可以想象相撞瞬间的惨烈。地上的血迹仿佛大片大片凝固的颜料,尽管时值隆冬,太阳出来,立时把它晒成黑色,泛着一点点深紫的黑,摊开在柏油路上一大片,宛如枯萎玫瑰的颜色,延伸了有五六米的距离。几个交警拿着喷水枪把它一寸寸洗刷干净。巨大的水柱袭来,人群纷纷散去,靳朗躲避不及还是被浇了一裤子水。
    他弯下腰拧干裤角,袜子也湿了,冷风一吹,冰凉地贴在踝骨上。还好已经下了夜班,不然真得要难受一天。
    提着裤子小心走到车站,看交警很快地把地面恢复了原本的摸样、拖车开来,迅速把卡车和摩托车残骸一一收拾走。好事的人流四散而去,远远望去,这个十字路口就和平常一样,完全看不出发生过什么交通事故的痕迹。触目惊心的血迹被掇拾得很干净。
    城市很大,每天,在不同的地方,都在上演相同的惨烈画面,车祸,抢劫,杀人,自杀,如若不是身临其境,你决计感受不到,这些事情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不过是报纸上占用一小块版面并不新鲜新闻罢了。
    就像前几日的跳楼自杀事件,早已迅速地被淹没在新的劲爆新闻之后,走过那个酒店的门口,每个人都是急忙赶路的姿态,行色匆匆的,甚至都没有人抬头去望上一望。
    靳朗远远看着阳光之下酒店墙壁上那一对熠熠闪光的天使浮雕,忍不住嘲讽地笑了。
    好一对天使在人间。
    这个笑容在唇角刚刚旋出还来不及展开便立时消隐无踪,因为他看见徐倏影,他出现在那里,依然是西装笔挺一丝不苟的样子,现在是清晨八点,正好上班时间,这个男人却抱着一束鲜花旁若无人的走到酒店楼下的旗杆边。
    穿过无数上班族们惊诧的目光,那儿正好是自杀者坠落的地点,他抱着一大束雪白的菊花,慢慢蹲下身,把花轻轻搁在地面,双手合十,旋即站直身体向上看,隔着川流不息的车流,徐倏影的表情模模糊糊,镜片之后是一双淡漠的眼。
    靳朗也忍不住顺着他的目光向上仰望,他早已记不清那个人究竟是从哪个窗口纵身跃出,究竟是男是女,但是放眼看过去,一大排明亮的玻璃窗之上,是蓝的无一丝杂质的天空,很难得的冬季早晨,没有雾气遮蔽的瓦蓝天空。
    这样的蓝色,无边无垠的蓝色,仿佛一大片汪洋扑面而来,徐倏影仰头伫足了几分钟便转身离去。面无表情的脸。全无半丝留恋的样子。
    或许那个人,是他的朋友也说不定吧。靳朗想。
    雪白的菊花还搁在原地,看样子刚刚从花市买来,花瓣上还滚动着水珠,新鲜而又美丽。但在这乌烟瘴气尘土飞扬的街头,用不了多久,便会蒙上灰尘失去原有的纯白。
    纯粹的东西,总是死的很快的。不知道男人的心意,是否能传达到天上,他想要转达的那个人那里。
    如果所有的自杀行为都必须被冠上一个理由的话,按自己的情况,可真是该自杀无数次了。当年的靳朗,似乎还是一个照片被贴在学校橱窗里任后辈瞻仰,目标北大清华的精英来着,如今却只能做个高中肄业的小保安。若是换一个自尊够强内心够弱的别人,可能早就自我解决了吧。
    落魄至此,还艰难困窘的活着,不是因为想要重新开始,靳朗不相信所谓的重新开始。更没有勇气再重新开始。他的起点太高,而落差太大,亦无法回头。
    如果一切要再次经历。经历高三,经历暗恋、经历暧昧、经历悲伤、经隐忍、经历左唯、经历绝望。想想,就提不起半分勇气。
    但靳朗不会忘记。他一心一意用不忘记来惩罚自己,所以用记得来支撑从此往后。
    他不能忘记,在被函数平面几何英文单词折磨得痛不欲生的间歇,女孩那枚清凉的微笑;他不能忘记她最贴近时刻,长发散在他的肩膀上,伴随着,血液的味道;他不能忘记父母悲伤绝望的脸;他更不能忘记另外一对父母撕心裂肺的哭泣。
    要是没有开始。要是适可而止。
    可惜这些全然不成立。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站在高墙下仰望天空,在恍惚间生出了幻觉,幻觉左唯就在那里,站在天上和他对望。
    坐在公车上一直在打瞌睡,被刹车惊醒,远远看见郁放站在车站前冲自己打大力招手,米白色的围巾缠在颈间,几乎要把鼻子眼睛都遮住。靳朗也对着他笑笑摆摆手。
    这个家伙是他在这个城市遭遇的第一个陌生人。也算是一种缘分吧,住在同一幢旧公寓里,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坐同一辆公车进城,戴同一款式的围巾,认识了同样一只聒噪的猫咪。
    他和郁放,本该有彼此既定的轨道,却在时间的流转里碰撞,宛如棋盘上泾渭分明的黑白子,被不小心收归在同一只盒子里。
    “回来了!”
    靳朗下了车,郁放笑咪咪地凑上来,扯住他的衣袖。
    “怎么起得这么早?”
    郁放一向是标准的夜猫子,这个时间该还在床上睡觉才是。他从来没有在九点前看见清醒的郁放,所以靳朗对于此刻他的出现有些诧异。
    “不行啊?”
    “当然可以。不过,你的胃好些没?”
    “吃吗丁啉增加胃动力呗!”
    郁放的声音裹在厚厚的围巾里,瓮声瓮气的听起来很滑稽,靳朗帮他把被风吹乱的刘海理到耳后,一双红肿跟桃子似的眼泡出现在眼前。
    “好了就好,你昨晚上没睡好?”
    “怎么啦?”
    郁放往后退一步,尽量躲避着靳朗的手指,他猜想一定是肿肿的眼睛出卖了自己,不过除了装傻,总不能承认被周星驰感动至落泪的糗事吧。
    “眼睛肿肿的。”
    “大概是晚上睡觉水喝多了吧。”
    “你啊,吃早点了没?”
    “我刚才出去散了会步,正准备回家吃呢,想你大概下班快到了,就在这等你请客。”
    “晕,要我请客发个短信啊,干嘛站在这吹风,想吃什么?”
    男人靠得很近很近,呼吸间,靳朗鼻端是他发丝间海飞丝的清香,乱成一团的黑发飘散在风里,略略红肿的眼眶后是明亮清澈的瞳仁。
    “老地方!”
    “老地方”指的是小区口一家破旧的早点铺,每天清晨这一时段,热热闹闹,门庭若市,挤满了小区内的老年人,只有这个时间在这里,感受到人烟,靳朗才不会觉得自己是住在荒郊野岭。
    铺子里贩卖豆浆油条还有典型南方风味的大朵云吞。郁放很喜欢吃,可惜店主开点的时间只在早晨六点到九点,如果想赖床的话,也就吃不到了。偶尔靳朗上完夜班回家会给他带,看他像小孩子似的吃得眉开眼笑,顿觉即便满身疲惫困倦也是甘之如饴。
    “能做出这么好吃的店子总是无缘得见,我今天可是特意牺牲睡眠起来的。”
    “好了好了,您就多吃点吧。”
    在风里走了好一会儿,靳朗和郁放都有些饿了,一个人要了三两云吞,现在生意正好,晨练完毕的老人家占据了所有的桌子,简陋的小店铺被挤得水泄不通,两人只好一人捧着一只大碗,姿态不雅的蹲在路边,碗很重,云吞很烫,浓郁的汤汁里飘浮着碧绿的青菜还有肥肥的虾仁,的确好滋味。
    “小靳,我怎么觉得自己有点像神仙啊。”
    郁放大口大口喝着汤,被烫得龇牙咧嘴还是舍不得放下勺子吹一吹。
    “一碗云吞就满足了?”
    靳朗被他饿死鬼附身的样子逗得直想笑。
    “呵呵,饿的时候有一只包子,冷的时候有床被子,就是神仙了。”
    “那你的要求可真低。”
    “切,这叫好活好养。”
    “我勉强还能养养。”
    “滚!谁要你养!”
    吃完早点,太阳已经朗照,响晴的天气,温度还是偏低的,风很大,但是由于肚子被填饱,全身上下都是融融的暖意,也就不觉得有多冷了。
    回家的路上,郁放把双手□□裤兜里,叼着一根烟,仰头望着天跟在靳朗后面慢悠悠地走路。他喜欢走在他的后面,这样的话,便可以肆无忌惮地打量,已经进入12月,小寒刚刚过去,立春就在眼前,天蓝得仿佛是一块蓝宝石的梦境,没有半丝云彩。
    靳朗走路样子和他的个性不一样,很酷,昂首挺胸,目不斜视,他的腿很长,应该是适合穿西装的,如果穿上制服,可以想象,绝对是特别的潇洒俊朗。
    “夜班累不累?”
    为了阻止自己再继续花痴下去,只得没话找话,只见靳朗脚步一顿,那特有的温柔的声音传过来,略带磁性的男低音。
    “累自然是累的,不过蛮自由。”
    “应该是蛮无聊吧。”
    “你来做肯定就无聊了。”
    “切。”
    “有没有看过,凌晨四五点的天空?”
    “很稀奇?”
    郁放大踏步走到靳朗身边,仔细打量他的侧脸,轮廓深刻的五官,一道不浓不淡的远山眉,细长的眼睛,却是锐利的,薄唇上翘的嘴角,笑起来相当有蛊诱力。
    凌晨四五点的天空?和九点的“老地方”一样,郁放往往是无缘得见,那个时刻的他不是刚刚睡去,就是坐在电脑前纠结于短篇的情节,又哪里有闲情逸致去看看窗外,偶尔跑到阳台上抽一根烟,思绪也不知道被风扯到了哪里,常常是烟蒂烧着了手指也不自知。
    “夜班的时候会看见,那是一种比较通透的颜色,很深邃的黑色。”
    “哦?你上夜班就对着天空发傻啊。”
    “偶尔。”
    面对此刻蓝到刺眼的苍穹,郁放无法想象靳朗口中描述的场景,却依然被他的描述所惑。
    “我没你那么浪漫啊,但是我知道,小说里通常的模式是,主人公在凌晨四点突然醒来,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对于他最为特别的人。”
    “是么?”
    “对,不过你这个夜班动物,估计是没有心思去想谁的。”
    “那可不一定。”
    “怎么不一定?”
    走进公寓大楼,踏着一级一级的楼梯,郁放在后,靳朗在前,靳朗决然的一口否定让郁放停下脚步。
    “这个时候,我想的最多的还不是您啊,早餐该带些什么回家呢?”
    听得到,很小的一声,谁的心跳。咯噔一下,停了半秒。
    “切!”
    掏出钥匙,手指发抖,几乎对不上钥匙孔,一双温热的掌心覆盖来,左转三下。吱,有些年代的铁门应声而开。
    “你该买双手套才好,手指那么冰。”
    “好了,好了,您辛苦一晚上了,就快点回家去睡觉吧。”
    “那我先上去了,晚上再见。晚安。”
    “安吧,安吧。”
    再见。晚安。
    郁放站在靠着墙没有关门,听见男人轻轻的足音拾级而上,相同的铁门打开时的吱呀,还有哐当一下的关门声。
    接下来靳朗大概会脱下衣服进入浴室,把温度调得高高的,洗个热水澡,然后躺倒在床上睡个天昏地暗。他眼底的暗影越发深沉了,人也渐渐清瘦起来,这份工作真有那么自由么?估计是疲惫占多数吧。
    电脑开着,□□闪动,全是编辑的留言,下一期的主题是武侠:
    3000字描述一个你心目中印象最深的武侠小说人物。
    PS:最适合做情人的侠士。
    矫情,这是郁大作家对这个主题的第一印象。
    天花板上传来拖鞋摩擦地面的沙沙轻响,几乎细不可闻。郁放把围巾从脖子上拉下来,肚子吃得饱饱的,一点都不冷。除了指尖,冰冰凉凉.他想是不是真该如靳朗所说去买双手套了?否则,若是生了冻疮民生问题可就难以解决了吧。
    该写什么呢?武侠?写推理小说里印象最深的侦探还差不多吧。
    把手指放到鼻尖,什么味道也没有,方才瞬间的温暖已经消失殆尽,郁放一边琢磨着新文章的主题一边无意识地把食指搁到唇边轻触。
    靳朗大概已经睡下了吧,睡得正香的家伙,温暖的家伙。
    再点一根烟,深深吸一口,烟圈缓缓上升,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摇扇的翩翩公子的形象,准确的说是一个心细如发自得其乐的瞎子。
    晃动鼠标打开百度搜索,不消一秒种,点开网页,
    你有没有听见过雪花飘落在屋顶上的声音?
    你能不能感觉到花蕾在春风里慢慢开放时那种美妙的生命力?
    你知不知道秋风中常常都带着种从远山上传过来的木叶清香?
    这是古龙笔下花满楼的经典名言。
    黑暗中的,只凭听觉和触觉捕捉到的,雪花飘落,春花绽放,秋风叶香。
    “你有没有看过,凌晨四五点的天空?”
    “那是一种比较通透的颜色,很深邃的黑色。”
    “那可不一定。”
    “这个时候,我想的最多的还不是您啊,早餐该带些什么回家呢?”
    ...... ......
    想来,靳朗的身上,还真有点花满楼的气质,温柔而敦厚的,细腻而舒服,他会注意到凌晨四点的夜空,自己有没有吃早餐和手指尖的温度。
    细心到令人发指的男人。带来花开满楼的意象。
    似乎又不是那么简单,他的教养很好,从说话谈吐气质间,郁放猜他大概同自己一样,必定曾经美好曾经风光过,却不得不去面对今时今日的窘迫与惨淡,或许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年纪轻轻,活遍了人生的所有况味————
    丰盈华美,枯萎凋败,虚无凄凉,也勉强可算是得失平衡,无恨无怨了吧。
    但,怎么又会真的无恨无怨呢?否则,怎么又会因为一部喜剧电影勾起往事孩子般哭得乱七八糟呢?
    不知道成日里微笑着面对自己的靳朗,是不是真和自己一样,私底下,他会不会有冲动流泪的时刻呢?
    他的神情为什么可以如此平和柔软?他的微笑为什么可以那么淡然温暖?
    就像所有的人都想和花满楼交朋友一样,这样的男人,在这样寂寞寒冷的冬季,让人毫无防备,不自觉想靠上去,依偎在他身边,取暖。
    正如郁放料想,此刻靳朗已经躺倒在床上睡着了,脸朝下紧紧贴住枕头,清浅的呼吸,只是紧蹙的眉头泄露了并不安稳的梦境。
    他把头钻到枕下最柔软的那一块,俯趴在床上,手臂伸在被子外面,偶尔会神经质地抽搐一下,不知道正做着什么样的梦。
    梦里的时光总是追溯向前,随着记忆朝前跑。回到他最不愿意面对的那一年。
    在夜色微凉蛐蛐歌唱的校园里乱晃,阵雨过后,天空格外的清澈洗练,点点星光闪动,似乎低垂到手可摘星辰,夏令营建在市郊,这里的天空果然和城市不一样。
    和谁去乒乓球馆打球,不停挥动拍子,大力抽球,直到汗水淋漓,累得直不起腰来。
    用单车驮着谁回家,骑得飞快,冲到一个下坡,撒开把,一起呼啸而下,迎面是凛冽的北风,吹得两个人一路尖叫。
    被人紧紧揽住腰,心在跳,脸上在发烧。
    “哈,靳朗你的腰好像比我还细呀。”
    夹道的是大簇大簇的鲜花,随风飘来扑鼻的清香,不知道是什么季节。
    “你别站起来啊!”
    “飞起来啦,飞起来啦!”
    ...... ......
    郁放盯着电脑发了好久的呆。
    某一个瞬间,他突然开始怀疑起自己爱上一个男人的可能性,一如当年怀疑被某个男人爱上的可能性一样。努力半天的结论,自然是无穷趋近于零。
    屏幕上空白的文档,只有几个黑体的醒目大字————
    一世鲜花开满楼
    神似花满楼的男人就住在楼上,他的地板就是自己的天花板,郁放抬头,定定望住墙角小块的蜘蛛网。
    也许是错觉,但,
    大概,兴许,可能,
    真的是,
    喜欢上了吧。
    喜欢上了,他的温暖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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