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闪一闪,亮晶晶

15 茫然


回家的路上,郁放把把座位让给了一个走路战战危危的老头,车速很快,整个车厢被这种激烈狂野的速度带动着,车窗被震得猎猎作响,这种速度同他们以前楼下的那列班车相似,风驰电掣而无所顾忌。
    车厢里挤满了叽叽喳喳的学生,只有郁放和靳朗拉着扶手沉默地站在一堆学生们中间,黄昏的夕阳是酒红色的,它斜斜地从窗外射进来。
    百无聊赖,把眼光移向左边,靳朗望着郁放,他逆光站在自己面前,拉住扶手的指节分明,和自己相若的身高,佝偻着身体,脸的侧面是一条完美的弧线,挺直的鼻梁,眉头轻蹙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略微凸出的眉骨。
    郁放把手掌抵住自己的胃部,轻轻揉动,不知道怎么搞的,本来只是出门前一丝丝隐隐不可觉察的痛楚,到这会儿却觉得越来越强烈,仿佛有人反复反复用钝钝的小刀一寸寸地切割,总是饿,没有边际的饥饿感宛如潮水一般突然急急卷来,攫住整个身体,整个上午嘴巴不停,吃了好多东西还是止不住,止不住地饿。胃袋好像是个空空的无底洞填也填不满。
    尽管如此疼痛,郁放依然竭力挺直身体,想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他不愿意在靳朗面前暴露出弱势的样子,一点都不愿。
    “怎么了?气色这么差。”
    “没事儿。”
    “你该不会也是感冒了吧?”
    靳朗拍拍郁放的肩膀,大概是忍痛的样子太过明显,他的脸色已经苍白到透明。
    “真没事。”
    不动声色地躲过正抚向自己额头的手,郁放努力冲着靳朗挤出一个自认完美的微笑,却不知道自己此时的表情比哭还难看。
    “你就别逞强了,说实话,哪里不舒服?”
    男人的声音很轻,覆盖在被大风震得战栗不止的噪音里,他贴住郁放的耳廓,暖暖的鼻息,关切的询问带着一股子不容拒绝的强势。
    “别逞强了!”
    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对郁放说这样的话了,久到没有人说,他就错觉以为自己从来都是不懂得什么叫做逞强,会简单地认为自己从来都是坦坦荡荡而无需掩饰的人。
    “没事儿,只是胃有点不大舒服。”
    双唇仿佛黏在一块似的,郁放的左手死死抵住痛处,暗暗咬牙。最终,还是忍不住在他面前再次示弱,从一开始就是如此,晕血,醉酒,梦遗,再加上胃痛。
    “可是你看起来疼得厉害,真的没关系?”
    靳朗转过身,面对郁放,他的眼睛在酒红色的夕阳的映衬下,居然也是酒红的,朦朦胧胧中,那双乌黑的瞳仁,仿佛正荡漾着某一种无法辩驳的哀伤,他就这样直直望住你,望进你的心底。
    “回家吃点吗丁啉大概就好了”
    郁放突然感觉一瞬间心跳如擂鼓,大概是痛觉神经失调了,他侧过头望向窗外,避开男人的目光。
    “是我的错,没考虑周到。”
    “哪有?”
    “我刚才忘记你胃不好了,面包买得太硬,啤酒也不该让你喝的。”
    “啰嗦,都说了没事了。”
    “站不站得住?支持不了,你就靠我背上吧。”
    “你当我是女人啊!”
    “好了,好了,您就靠着吧。”
    两个人小声争执着,靳朗说到最后,见怎么也扭不过这个任性的家伙,只得一脸“被你打败了”的表情转过身体,背对着郁放,
    郁放皱紧眉头,他妈的,胃还在疼,好想抽烟,估计说出来会他被打吧,这疼痛仿佛发了芽似的,迅速在身体各处流窜。
    靳朗的背影看上去是那的么单薄,但是却又让人感觉十分可靠,他深深叹了口气,放松四肢轻轻靠上去。肩膀碰着肩膀,米色的围巾和墨绿的围巾下摆交缠在一起,正如某个人刚刚说过的,这两种颜色很相配。
    “喏,你吃吧!”
    靳朗把一小块德芙巧克力递到郁放手心,可能在口袋里装久了,包装纸摸上去都是温温的。
    “从哪来的?”
    “小米塞给我的。”
    “赵小猫认识的都是些怪人。”
    杏仁榛子味道的黑巧克力,融化在口腔里,舌尖是可可的淡淡苦夹裹着杏仁和榛子的清香,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因素,终于好受一点点。
    “我看小米就挺好的。”
    长发男人微笑的脸庞再次浮现在眼前,这个周末的上午果然是没有浪费,大学城边的小小地下酒吧,带给靳朗一种别样的感受,他相信,对于郁放,也同样如此。
    “和那个Shine一样,有点阴阳怪气的。”
    赵小猫的朋友,估计个个都是弯的。
    “对人不要太苛刻。”
    “你才知道啊,我这人从来都是严以待人,宽以律己的。”
    “我晕。”
    车子摇晃着进入市区,正是下班人流高峰时间,司机不得不放慢速度,天色已经发暗,泛着一股乌青的苔绿色,昼短夜长的冬天总是湿嗒嗒的,熙来攘往的十字路口,到处都是骑着自行车等待的人们。
    “胃好点没?”
    感觉到肩膀上的重量减轻,靳朗侧过头轻轻问。
    “嗯,托您的福。”
    其实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痛的,只是不忍心把全副的力量都交给他而已。
    “好有半个小时才到家。你忍一忍。”
    “嗯。”
    郁放没有再说话,车窗外的喇叭和商店墙外液晶屏幕上广告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这是一个很平常的吵吵嚷嚷的城市下午。和高中时代每天重复的放学回家的路一样,唯一不同的是,身边多了一个靳朗。
    他突然怀疑自己现在是不是老了,渐渐地开始习惯怀旧,甚至于开始怀念原本痛恨之极的高三,那时候的光影现在想来是泛黄的,或许,任何东西只有泛黄,才会催生出温暖。
    这往事的温暖,一如遗憾。那些熟悉或是忘却的画面、情节,在灯火阑珊的夜色深处缓缓转身投过来淡然一瞥,一枚恬淡的微笑,光影幻灭了,成真了,甚至想起来会让眼睛流汗,湿润了时间的灰烬。
    如果没有靳朗,郁放大概早就刻意忘记了,原本自己身边,也是有过这样温暖的气息的。
    “十七岁生日快乐!”
    “这是什么?”
    “生日礼物呗,回家拆开再看。”
    不知道那条驼色的羊毛围巾被谁捡到了,楼下的邻居,路边的拾荒者,还是某一个平淡的路人甲。
    车厢轻轻晃动,地面仿佛在起伏不定。似乎被放缓了时间的车厢里,有种无所依凭,怅然若失的味道催人落泪。
    校园里的路灯都亮了,徐倏影依然安然地坐在公寓前的小树林里,食堂的灯光雪亮,透明的落地窗,远远望去恍如水晶宫。无数学生端着碗进进出出,三三两两的女生小心翼翼地提着暖水瓶从他面前走过。
    学校这种地方果然是有魔力的,你可以在这里肆意妄为,挥霍青春,享受爱情,也可以在这里默然怀旧,正如徐倏影此刻正在做的一样。把夹着工作资料的文件夹当作垫板坐在身下,望着来来往往的年轻男孩女孩们发呆。这副画面好像某个古早的偶像剧主题曲MV,配合着淡淡的女生吟唱,
    在你我相遇的地方依然人来人往
    依然有爱情在游荡
    在你我相爱的地方依然有人在唱
    依然还是年少无知的感伤
    ...... ......
    校园广播的效果不大好,一长串嘶啦啦的杂音后是DJ清脆的声音,他放了小红莓的老歌
    ————When we were young
    主唱Dolores的声音冰冷而甜蜜,似乎小米的壁橱里还整整齐齐码着他们的CD,那个家伙以前曾经执著地偏爱冷色调,黑白这种不带温暖的东西,以前他的头发总是短短的。后来小红莓乐队沉寂了,他也把慢慢地把头发留到了腰。
    徐倏影低下头,皮鞋踏在略微湿润的泥土上,枯树叶嘎吱嘎吱发出脆响,他轻轻用脚尖和着音乐打节拍,无数的学生从小树林间穿过,都不免的扭过头看看这个身形寂寞的男人。一双雪白的帆布鞋慢慢走到他身前,停下来。
    “这首歌我只喜欢第一句。”
    悬浮在头顶的声线是沙哑的,冰凉的语调。
    “Seems like yesterday we were sixteen?”
    “嗯,喜欢。”
    Shine走到他身边坐下来,单薄的白色T恤,依然是眉目俊秀的万年美少年摸样。
    路灯柱上的喇叭还在继续唱着,
    We were The Rebels of the Rebel Scene.......
    两个人一起沉默着侧耳倾听,因为她唱着好象昨天我们还是十六岁。杨光和小米十六岁的时候,徐倏影正好十八岁,他们三个人一起听小红莓听到青春幻灭,听到倍感安慰,听到第一声春雷,听到后来高三的春天就真的来了。那种温暖潮湿慵懒的春天和歌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直到歌声结束,饶舌的DJ又开始叽叽呱呱无聊的娱乐新闻,Shine才再次开口,
    “小米说你来了又不肯进来,我猜你肯定在这里。”
    “亏你能找到这。”
    “确实叫我好找啊。”
    “抱歉,但我让他代我向你问好来着。”
    “为什么不亲自来问问。”
    “不为什么。”
    “那你来干什么的?”
    “工作上的事情,来见一个人。”
    “见完了没?”
    “突然又不想见了。”
    “你的校园情结又发作了。”
    “或许。”
    徐倏影耸耸肩膀,谁也不知道,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一向冷漠无情无懈可击的徐倏影私底下是有着深深的校园情结的。所以他执意把投资的酒吧开在大学校园边,所以他坚持只找年轻的学生情人,所以,他会在疲惫时把工作丢下只为到操场边散散步。
    忽然,左颊一冰,Shine从口袋里拿出一罐啤酒贴在他脸上,侧过头,是Shine微翘的唇角,似笑非笑。
    “喝不喝?”
    “求之不得!”
    冰凉啤酒的顺着喉管滑下,苦味在舌尖蔓延,爽利的感觉。
    “你究竟对小米说什么了?”
    Shine把空空的易拉罐捏成扁扁一片扔进远处的垃圾桶,正中准心,咚!沉闷的坠落。
    “什么都没说。”
    “骗人!”
    “不信就算了。”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做了。”
    “开玩笑?”
    “不信就算了。”
    “总不能是你不在状态吧?”
    “或许。”
    徐倏影喝完一罐啤酒,也学着Shine身手利落地把空罐抛进垃圾桶,他饶有兴趣地转过脸面对着Shine,企图从他脸上窥出一点点不同寻常的痕迹,但是可惜,任何时候,他总是最不动声色的那一个。紧抿的唇线,没有焦距的眼神不泄露半丝情绪。
    “那是他的问题罗?”
    “大概。”
    Shine的回答依然惜字如金模棱两可,无法从他的言语中揣测他的心情。徐倏影拍拍他的肩膀,莫名其妙的,他就是知道,Shine心底流露出的那一小股不大明显的无所适从,他想安慰他,却发现自己根本无能为力。
    Shine感觉到了,他反手按住徐倏影的手,两个人的掌心都是冰冷的,或许由于那两罐冰镇的啤酒,掌心和手背紧紧贴合在一起,湿润的凉意。
    “徐大律师,你呢?最近可好?”
    “说好不好,说坏也不坏。”
    “呵呵,听说你们所里又接了个大案。”
    “不过是一群人尔虞我诈争遗产罢了。但是还挺麻烦的。”
    “确实,但是律师可不就是帮人解决麻烦的吗?”
    “我可没那么高尚。”
    “我知道。”
    “就是有点儿累。”
    “看得出来。”
    徐倏影靠上身后的树干,他仰起头望天,也不知道现在究竟是几点,天已经黑透了,看不见一丝云朵,这种漆黑,如同被油画的黑颜料刷过一样,带点儿透明的黑暗,模模糊糊的西北角点缀几颗星。黯淡的光亮。
    Shine早已习惯了徐倏影时常说着说着就陷入沉默的状态,他们都是现实意义上怪人,典型的快乐的伤悲者。不同的是,一个人把自己伪装得很好,而另一个人根本就懒得伪装。所以十年后,他们一个是平步青云的社会精英,另一个只是大学城外酒吧的小老板。
    十几岁的时候,他们时常笑容满面地去做一些不可理喻的事,徒步走了三站地到郊外埋葬一只每天在学校外徘徊的老死的流浪猫;花一整个夏天关在阁楼的房间里听各式各样紊乱的音乐,听得耳朵都快要聋掉;抱着大杯甜腻的爆米花去网吧彻夜看悲伤的电影,凌晨三点的时候听到外面几乎要撕裂耳膜的警笛,有人在后巷斗殴,清晨走出网吧,刺目的,除了阳光,还有滴在柏油路上大片殷红色。
    杨光和徐倏影,两个正常的疯子,奢侈的穷人。他们竭力想从正常而刻板的学生生活中抽离出来,想作为一个成年人,站在一个无所谓正常和反叛的空间,去经历一些事情。
    “在想什么?”
    嗫嚅了好久,Shine终于开始开口询问,尽管他并不想打断徐倏影的沉思,但此刻他已经不能忍受这无声的沉默。
    “我在想一个人。”
    “谁?”
    “你不认识的。放心不是小米。”
    “滚!”
    “我最近认识了一个很有趣的人。”
    徐倏影的声音突然之间变得有些梦幻,他依然保持着仰望夜空的姿势,只是左颊旋出的那一小枚微笑泄露了他此时的温柔心事。
    “男人?女人?”
    “你知道,我对女人没兴趣。”
    “什么样的人?”
    “一个很温暖的人。”
    “所以,你又想辣手摧花了?”
    “没。他和我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他很干净。”
    “干净?什么形容嘛。”
    “对,干净。”
    跟曾经深爱过的人一样,很干净。
    Shine叹口气,不想再追问下去,也不知道该如何追问下去,他根本就不相信徐倏影会看上什么人,抑或爱上什么人,他和小米不一样,他根本,就是,没有心,的吧。
    快10年了,生活已经把这个男人磨得圆滑无比。他早就习惯以一种自欺欺人的方式生存,舍弃清高的梦想,严以律己,偶尔抑郁,偶尔放纵,声色犬马。
    “喂,小光。”
    “怎么?”
    “今晚不开业了?”
    “键盘手病了,卖酒照顾客人有小米就够了。”
    “新来的?”
    “对,小帅哥一枚。”
    “有空我去看看。”
    “得了吧你。”
    “哈哈。”
    “其实,今天你真该来的,我们店里上午来了两只不错的。”
    “哦?”
    徐倏影突然想起靳朗,他大概就是Shine口中的帅哥其中之一。
    “不过,那两个是一对,你没机会了。”
    “你怎么知道?”
    “感觉。”
    “呵呵,自信过头不是一件好事。”
    靳朗?和哪个男人是一对?听Shine这么胡说八道,徐倏影不禁哑然失笑,真可谓是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吧。
    “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比起感觉,还是相信眼睛比较好。”
    “切!”
    “我要走了,你走不走?”
    徐倏影站起身来,他拿起文件夹,拍拍裤子上沾的落叶,他没有转身,Shine看不清楚此时他脸上的表情,是冷漠,微笑,还是戏谑。
    “我再坐会儿。你先去吧。大律师!”
    看着男人颀长的背影在面前越走越远,Shine保持着背靠树干的姿势继续坐着,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真不知道那个傻瓜究竟暗恋他什么,好一个残酷的男人,单向的爱恋,究其本质就是一场无望的梦境,可惜总有人清醒地梦着,不愿意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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