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不言

第16章


车窗没有降下来,从里面望出去的世界,暗淡无光,灰蒙一片……
  我记得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无力地让恐惧渗入到每一个毛孔,传到发梢,流向指尖,像是一股电流肆无忌惮地在周身游蹿。麻木感排山倒海地猛扑过来,布满全身。
  我掐掐眉心,想叫自己冷静下来。也许是因为小希的哭泣声太揪心,所以才让人一不小心就胡乱想起那些生离死别的画面。一直在心里念着,他只是还在手术,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可是手指却偏偏不听话地紧紧攥在一起,那些往日暗色的影像忽然不断地在眼前跳过。春夏秋冬,温凉冷暖,音容笑貌,全都一闪而逝,像是放映着黑白的老电影,无论再怎么美,还是一样无力又伤悲。
  即使是三年前离开的时候,即使是听说他订婚的时候,即使是发现他留下我一个人离开的时候,也没有这样地绝望过。
  我看着车窗里的自己,死咬住下唇,眼泪无声,却汹涌直落,不停地钻到嘴里,咸到苦涩。
  我不怕……
  我不怕……
  原来,什么都没关系了,只要他活着……
  只要,他不会永远消失……
  走到半路碰上万恶的红绿灯时,我才终于想起来没办的事情是什么。我忘了要跟向明说一声,可我感觉嗓子已经发不出声音。我推开手机键盘,短短几个字的信息,却总是按错,足足打了好几分钟。
  “有急事,对不起。”
  像是顿悟了什么……
  我能对向明说的,好像也只有一句,对不起。
  我冲到医院的时候,在楼下听到有人哭天喊地的声音,刹那的错觉太强烈,我来不及等电梯,直冲上六楼的手术室。
  就像无数狗血剧里演的那样,小希孤零零地站在手术室门口,窝着身子垂着头,及肩的长发有些散乱。
  我不由自主地放轻脚步,医院的消毒药水太刺鼻,让人难受得想掉眼泪。我走到她身边,吞咽了一下,颤抖着叫她:
  “小希……”
  她迅速地抬头,又在一瞬间沉下眼帘,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角溢出。她一把紧紧抱着我,好像抓住救生的浮木,发出呜呜的声音。
  “怎么办啊桃子姐……怎么办啊……”
  “没事的……别怕啊……没事的……”小希不停地啜泣,我胡乱地抹一把脸,拍拍她的肩。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能说什么,只是一遍一遍颤抖地重复着这句话。
  我也不知道我是在催眠她,还是在催眠我自己。
  记得就是那样手脚冰凉地站着,身子都快要支撑不住,靠在更加冰冷的墙上,不自觉地,一点一点往下滑。
  一直到过了几个世纪那么久,旁边紧闭的门终于打开,走出来几个穿蓝衣服的人。小希急忙冲过去,刚说出“医生”又凝噎无语。
  “挺顺利的,还好送得及时,胃穿孔很危险啊!你们家属以后要注意照顾病人的饮食。”
  小希一个劲地哭着道谢,我撑开墙,呆呆地跟着那个推出来的病床,一路顺着狭窄的小道走到重症监护室。朦胧中是他消瘦苍白的脸庞,睡得安详。
  还好……他还在。
  病房半掩着门,我靠着门框,静静地看着几步之外的护士给他输液,忽然就不敢走进去。
  那么近,又那么远……
  小希刚才在我旁边说的话,还像针一样扎着心里的某处,隐隐作痛。
  “陈怡?我没告诉她啊,我哥上个月去她们家悔婚了。”
  “你怎么会不知道?我以为是你……”
  “我哥回来以后就老是熬夜加班,也总不吃饭。我每次去他家,冰箱里看到的全都是酒……”
  “桃子姐,你们到底怎么了啊?”
  是难以置信多一点,还是心痛欲裂多一点?
  护士走过来对我点点头又往外去了。苍白的房间里,默然沉寂。输液瓶里的一滴一滴,自顾自地在数着时间。
  我曾经以为我一无所有,却不知我错过了什么。
  我们,到底怎么了……
真相
  假装了解是怕,真相太□裸,狼狈比失去难受。
  ——《我怀念的》
  最后小希还是通知了陈怡,她赶来的时候李承还在沉睡。她像失了魂一样静静地坐在病床前,平时灿烂的笑颜此时就像枯萎凋谢的花。
  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陈怡,我用手搭上她的肩,轻轻安慰说:“医生说没事了。”
  她抬起头来挑挑嘴角,我猜她应该是想冲我微笑,只是那个表情实在太酸楚。
  怎么不是呢?即使婚约不再,她还是陪了李承那么多年。
  她会有这样的表情,是有多爱,是有多痛?
  良久,她站起来,“梓芫,我们聊聊吧。”
  走到一片草坪,她停住。夜色已经暗了下来,也给她染上一层黑雾。
  “你已经知道了吧,我跟他分手了……”
  “不对,嗯……”她略偏着头作思考状,又笑了两声,“是我单方面被抛弃了,呵呵。”
  面前的她兀自絮絮地念着,强颜欢笑。那个曾经一脸无邪在我耳边唧唧喳喳的陈怡不知哪里去了。
  我点点头,不知该说什么好。
  曾经以为我希望亲耳听到这样的消息,却在她亲口说出来的时候,心里猛地一颤。
  居然,那么难受……
  “你知道吗?”她看着远处,唇角微微勾起,像是陷入美好的回忆。“我大三那年,一个下着暴雨的晚上,他突然就出现在我家门口,全身都淋得湿透了,然后他跟我说,‘我喜欢你,我知道你也喜欢我,那我们交往吧’。当时雨太大了,我都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是高兴得都说不出话了,就一个劲地点头。”
  “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他后来还是一直冷冷清清,那么多年都是一样。我本来以为他就是这样的扭捏,可是我明明就发现他有很温暖或者很难过的表情,有时候是对着一张照片,有时候是对着一幅画,有时候可能是一本书,可惜都不是对我……”
  “后来到毕业的时候,我好像慢慢地明白了一些事情,可是还在安慰自己,想说时间久了也许他就会接受我习惯我,可是我忘了,要习惯,之前十多年就该习惯了……”
  “然后这几年我就一直做梦,直到上个月。上个月他突然跑到我们家来,就像四年前说交往的时候那么突然,说他不能跟我结婚。当时我爸爸也在,他说了一句让我莫名其妙的话。他说‘伯父,你要撤资,我也不在乎’。”
  “我明知道我不想去探究背后到底是什么答案,但还是忍不住问了我爸爸。我爸爸憋了半天才地告诉我说,大三那年,李承家里的生意出了点问题,正好伯父又得了癌症。我爸爸……就跟他说,可以借钱给他们家周转,又暗示他说条件是……”
  “其实——其实我爸爸人很好,他应该只是随便说说。如果李承没答应的话,他肯定也会借钱的……”
  她说着说着,终于掉下眼泪来,一开始她还用指腹轻轻擦去,可到后来,擦也擦不及。
  她叹了一口气,远处的目光转回到我的脸上。
  我想我的脸一定比她的更糟糕,她一句一句地说,我一句一句地听,心脏像被人狠狠地揉着,隐约有第一滴水珠流到我的下颚,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完全止不住,直到眼前的她朦朦胧胧。
  “梓芫,霸占了他那么多年,对不起。”她抽泣着说了最后一句话,“现在……还给你。”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走回病房的,天已经全部暗了下来,差点找不到正确的方向。护士说病人已经安全了可以放心,明天再来,小希也叫我回去休息。我不想走,却又害怕万一他醒了要怎么单独面对他。
  还是一团混乱。
  我走到医院门口去坐公车,结果不小心坐成了反方向,一直快到郊区,车上只剩我一个人了才发现不对劲。急忙从车上跳下来跑到对面,又发现末班车刚刚走掉。
  等了好久都没有出租车,只好又往回走了几个站。
  连路灯都那么昏暗,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快到十点才回到家,饿得手脚无力。一步一步地爬上三楼,觉得比平时要累好多。
  然后我就看见站在我家门口,一脸担忧的向明。
  刚刚稍微抑制住的悲伤情绪,又猛然一下在心里复发。鼻子毫无征兆地一酸,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为愧疚才那么难过。
  我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过去,低下头说:“对不起,我今天……”
  蓦地一怔,我愧疚的是什么呢?我是要为什么道歉呢?
  “出什么事了,没事吧?”头上是向明耐心温柔的声音。“我看见你急匆匆地坐车走了,知道你一定有急事。我跟我爸妈说了,他们没怪你,你别担心……”
  他爸妈……
  恍若梦境,一瞬间我终于知道,我为什么那么难过了。
  突然就下定了决心。
  “向明……”我的右手覆上左手,摸着无名指上的圆环,一狠心拔了出来。
  “对不起,我……”我仍不敢抬头看他,声音已经遏制不住地哽咽起来。
  他沉默了许久,一动不动,久到我都有些担心起来,才听见他低声道:“是他吗?”
  我把戒指递给他,艰难地,重重地点了两下头。原来他真的早就知道,心像被人捏碎了,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能说的。
  “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他突然打断我,慢慢地接过我手上的璀璨,紧紧地握在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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