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瑧寸步不让,酒坛再次伸来斟满酒杯,年轻英俊的面容上满布复杂神色,似期待似犹豫:“烈酒酬壮士,杏花增豪杰,愿王巽兄弟早日康复,得以轻装上阵,英勇杀敌。”顾含章头脑昏昏沉沉,浑身气力使尽只为克制挠痒的念头,萧瑧既然开了口,她不得不双手举杯勉强含糊应付几句,在他灼灼的目光里慢慢地饮尽杯中佳酿。
宾朋欢聚满堂喜庆之时,醇厚美酒是锦上添花之物,强敌当前身处狼爪下时,再美再爽洌的酒,都是雪上加霜。尤其顾含章踏入的还是个早已设好的不知凶吉的陷阱。
酒尽再添杯,顾含章醺然欲倒,两排贝齿狠狠咬破舌尖,这才稍微清醒些勉强拱手道:“成老军医交代小人在重病中不得贪杯,否则势必影响药石之效,恕小人不能再陪殿下畅饮。”
萧瑧也不阻拦,低头自斟自饮数杯,将手中酒盅往案头随意一抛,怔怔地望住案上摇曳的烛火出神,许久才抬起头来紧紧盯住顾含章,慢慢地低声说道:“我与王巽兄弟说个故事如何?”顾含章坐在下方,头脑昏沉欲倒心中焦虑不安,哪有那心思听故事,但只要他不再劝酒,纵是吟诗作对她也愿听,忙点头:“殿下请说。”
“江南某县有一双年轻男女相识数年,交情匪浅,青年心底喜爱这个姑娘,正要向父母提出娶她为妻时,他在外经商多年的兄长衣锦还乡,父母一时高兴,竟将替大儿子向这位姑娘的双亲提亲,姑娘并未拒绝,便嫁入了这户人家。”萧瑧停下淡淡地看了顾含章一眼,又接着道,“青年含恨,事后既懊悔当时不曾与兄长相争,又怨恨父母偏心,心中郁郁不平;终一日,兄长在生意上的对头买通山贼在山道上杀害了兄长,青年原是知道这阴谋,一念之差并未告之兄长,见到兄长遗体时已成为嫂子的姑娘痛哭失声,父母亦悲痛欲绝,却无人知道青年心中自责伤痛无法解脱。”
说到这里,萧瑧英俊的脸上添了几丝阴郁:“后来,嫂子伤心之下远走他乡,青年虽是继承了家业,却总是心中歉疚难安,又时常惦念他喜爱的姑娘……”他停下看着顾含章,神色疲倦地问道:“王巽兄弟,若你是这青年,你会不会抛下家业千里去寻回心爱之人?”
顾含章如立三九寒冰之中,心里冷笑数声,面上却是镇定自若地躬身回答道:“这青年做下此等禽兽不如之事,已是罪孽一桩,弟娶亲嫂,又是不伦之罪一件,他又何苦?”萧瑧沉默了片刻,低声问:“若是青年抛下万千家产只为追回心爱之人……”顾含章低头微微笑了笑不卑不亢道:“也要看这位姑娘愿不愿再见他。”
萧瑧面色一会青一会白,阴沉的俊脸上尽是山雨欲来之色,顾含章知道他原就怀疑自己身份,是以百般试探,杏花酒五杯她破绽百出马脚处处,萧瑧再以这个漏洞处处的故事引她说话,她更是心头雪亮,既然已被认出,又何惧与他对质?左右他已认出她来,人为刀俎,她为鱼肉,不如痛快些大骂几句。
“她当真不愿再见我?”萧瑧的脸色如同帐外天色一般密布了彤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冷硬地挤出,不知是恼怒还是愤恨,声音中竟带着颤抖,星目狰狞地瞪着顾含章,眼中血丝条条,张牙舞爪一般凶狠。
顾含章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轻声道:“殿下何必执着。”萧瑧已将自己代入,她也就顺了话头道:“昨日种种,如黄花流水,去而不复,殿下眼前山河大好、花团锦簇……”喀拉一声响打断她的话,案头数册厚重兵书也为之一震,萧瑧一拳捶下,杨木桌面顿时陷进板寸余,惊得她又往后缩了一步。
帐外忽地有动静,门口守卫不敢进来,隔了营帐禀告道:“禀殿下,章先生押送粮草回营,在帐外等候。”萧瑧面色稍整,命宣进帐中来,也不管顾含章立在一旁,听那“章先生”将令牌等事物一一交付完毕,挥了挥手道:“下去罢。”
章先生并不急着走,瞥一眼僵硬地立在一旁的顾含章,哑声道:“殿下,这位小兄弟身患重疾,军医用药不过三四日,病根未去,若是随意走动将传染给军中弟兄或是殿下,成老军医特地恳请属下代为将他带回帐中医治,不知殿下问完话否?”
萧瑧盯着章先生黯淡无神的双目与满面纵横连贯的胡子看了许久,不知为何长叹一声,也不问这番话真假深浅,疲倦地挥了挥手:“都下去罢。”
走出中军帐十丈远,顾含章再也支撑不住,昏昏沉沉地软倒在假章先生真王大夫臂弯里,之前能清醒克制地与萧瑧一来一往对话,全然是靠着她咬破舌尖的那一点痛楚与心头的惊醒维持,现下逃过一劫出了中军帐,再无顾忌,满身奇痒重回,头脑竟是比先前还要昏沉。
王大夫双目湛湛,单手托起她的腰扶着她往后营去,两人都是低着头匆匆踏雪而行,遇上麒麟卫巡逻将士,便言自殿下帐中出来,这位兄弟重病突发,不及时诊治怕是会传染全营将士。麒麟卫众人一听便连忙放行,一众人飞速退开三丈远处,与遇见洪水猛兽无异。
回了后营,小季与梁月海已守在小帐前,见顾含章醺然昏迷一般,都是大惊。梁月海闻到酒味,悚然惊醒,顿时面色一变。王大夫只点了点头,原本一直黯淡的双目湛然有神,挥了挥手道:“无妨,我看着她便是。”梁月海稍一迟疑,眼神在顾含章微醺面容上掠过,低头应了一声,又调了另一个亲信来守着,自己回了偏帐中去。
这夜,萧瑧没有再来为难顾含章,但那杏花酒酒劲十足,她昏昏沉沉之间只觉周身奇痒难忍,心中想着要解下棉衣去抓痒,手脚却动不了分毫。浑浑噩噩之间有人将她抱入被中,喂她吃下一粒冰凉药丸,过了片刻,药丸奏效,浑身奇痒才逐渐消退。
借着酒劲睡了一觉醒来,顾含章木然看着木榻边坐着打盹的王大夫片刻,不由得眼一红,慢慢挪过去半跪半坐在他身旁,两只冻得红肿如同腊月里晒在农家屋檐下的红萝卜一般的手在他满面胡须间轻轻抚摸一阵,狠狠心揪住一把大胡子用力一拉,那一处的胡须竟被拉扯下来,却是用药物粘在面颊上的。
王大夫醒了,只是看着她不出声,顾含章低声道:“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一面说一面伸手继续揪下几丛假须;待面上胡须除尽,露出一张冷峻面容,浓眉如漆,虎目如星,正是时常出现在她惊梦中的人。
额前蓬蓬乱发如草,也一把揭去,满头灰白相间的发披散下来,遮去大半张疲倦的脸,萧桓连夜押送粮草,早了半个时辰运抵回营,正是担心营中有变,好在及时赶回,化开一场惊险。顾含章含泪抚过他微蹙的眉宇,看着他眼中尽是赤红血丝,心中不知该怨他还是如何,伸手胡乱抹了几下眼泪,便被他拥进了怀里。
“你何时知道是我?”萧桓低声问,“追雪鸿那日,抑或是更早之前?”
顾含章冷冷地横了他一眼:“铁胎弓在军营内无故被窃,梁月海根本毫不在意,能在军中来来去去不被人察觉的定然便是原就一直在营内的人。并且那日我在兵器库房见到了你拉弓的影子。”
那日往营中寻找王大夫,兵器库营帐上倒映的高大身影,不是他萧桓还能有谁?
暗帐人声歇
油灯内油尽了,火苗最后挣扎着一跃,委顿地逐渐微弱下去,最后一星火也熄灭,帐中立时漆黑一片。
顾含章轻声道:“其实那日你替我治伤,用了少许迷香,我却没有完全昏睡过去。”此时已是过了戌时,外面天色黑沉,帐内更是昏暗无光,顾含章伏在萧桓身前,唇角略略勾起,似笑又非笑:“你唤了我几声,我都听见了,但我一直没作声。”
那日伤重,还是假扮王大夫的萧桓点了支迷香,顾含章身中一箭疼痛难当昏厥过去,迷香点了一半,萧桓取出匕首喷酒火烤,小心翼翼地撕开她背后的衣衫,狠狠心将箭头挖出时,撕裂般的剧痛还是让她醒了过来。她的身子一直在不停颤抖,因为无边痛楚,也因为这草原上的刺骨寒气,萧桓抱她在怀中,上药裹伤,一直在焦急地低声唤着她的名字,含章,含章,含章你撑住,一字一句都钻进了她的耳中。
初时她心中怨怼,只因萧桓隐瞒身份不与她相见,养伤期间屡屡为难他,萧桓不与她计较,她心中又觉难受抑郁,便耐心等待萧桓亲自向她说明缘由。直到清风带着东陵王府飞火枪来徐连关大营,她才知道,萧桓对她的思念并不比她少。
乔装改扮潜伏军营中有多危险,顾含章心中比谁都清楚明白。为了她也好,为了打探萧瑧底细打探大齐征西军军情也好,她都不愿他出事。
“我就想知道,你究竟何时才愿意告诉我你不是王大夫,而是我的丈夫萧桓。”顾含章坐直了身子,伸手推开萧桓些许,又轻声道,“你是担心我露出马脚坏了你的事,还是生怕……”生怕拖累她顾含章?
黑暗中一只大手伸来掩住她的口,萧桓紧皱浓眉,迟疑片刻才轻声道:“见你平安我已放心。”他顿了顿,有些自嘲地笑了笑道:“卓勒齐往东陵王府寻我联手,我才知道你还活着,他以你的行踪去向为条件,换我与他联手,先平南疆内乱,再助我夺回上京。”说到此处,顾含章啊一声,暗中骂了卓勒齐一句,低声问道:“因此,你混在南疆几位大夫中间进了大营见到我,可是吃了一惊?”
萧桓微微颔首,苦笑道:“这厮早就安排妥当,从中捣乱便是等着看我夫妇二人的笑话,甚至暗示你与月海情投意合……”顾含章想到卓勒齐似笑非笑的得意神气,霍地坐直了身子,正要咒骂他一番,萧桓轻抚她肩背低声道:“卓勒齐此番挑拨离间的话,我怎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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