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传说

第18章


    我说:厨房有野菇么?
    他说:娘娘,厨房没有野菇。
    我说:买。
    那天,我没有亲自动手,御手王做了野菇,九翠拎了食盒,跟我去了禁地。
    我已经很久没有来这里了,也不曾过问这边的事,太医们只听了我的令来教碎玉,从来不曾与我提起这里的情况。现在我过来,觉得情形比我以为的好了太多。重新修了一间木屋,昏黄的烛火从窗口透出来,看上去比巍峨宫殿的廊阁上悬着的风灯温暖很多。
     我走过去,门虚掩。我推了进去。
     我第一眼看到的是碎玉。这实在是个很奇妙的事,他苍白如野花,但是,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他在,我第一眼就只能看到他。
     他在看书,听到我推门的声音,抬起头来,看到我脸上有极度的惊讶,然后微笑着站起来:皇后。
      我走过去,九翠把食盒放在桌上,然后就退了出去。
      我环顾四周,才发现这个木屋实在小得可怜,居然只有这么一间,边上拉了一帘子布,隔开了睡觉的地方。蓝底白花的布,我进宫时穿的也是这样的布做的衣服。
      我原本想找把椅子,却发现整个屋子只有一把椅子。
      碎玉说:皇后请坐。他避开一些,指着他原本坐着的地方。
      我说:不用了,灵儿呢?我不是派了灵儿在这边教他,她怎会不在这里。
      碎玉温柔地微笑:灵姑娘白天才过来,晚上就回御书房去。
      我说:哦。我已经明白了,依着缁华远对碎玉的态度,没有我的插手,他是绝对不会答应让人来服侍碎玉的。原来,这些日子,每一个夜晚,碎玉是一个人过的。
      我这么说完,就不知该说什么好。他看着我,眼神很干净,也很平静,似乎可以就这么站着不说话一辈子。我把食盒打开,把菜拿出来,说:你晚饭还没有吃过吧?
      他听我这么说,垂眼去看桌上的菜,过了很久才说:有劳皇后挂念。
      我听他的声音似乎有些悲哀,但是他抬起头来却对我微笑得很美丽。
      我无话可说了。我说:我回去了,你慢慢吃。说完,我就出了屋子,匆匆地走,九翠忙提灯追上来。
       走到荷花池边,我停下来,回头望了一眼。门已经关上,晕黄的光在雪白的窗纸上跳跃,我看到碎玉的影子印在窗纸上,有些鬼的味道。
      我心里真的有些害怕。碎玉,和我想的有些不同了,他温柔的忧伤里带上了凄厉,很淡很淡,碎玉的凄厉,都是温柔如花的。然而我能够感觉出来。我怕他已经知道了那件事,如果他知道了,那我该怎么办?
      我不想再想下去。
      小雪那天,慕梓净嫁给了沈梧染,缁华远赐婚,太傅府大宴宾客,满朝文武都去庆贺。缁华远和我也去了太傅府。
      我只露了一次脸,就去找慕梓净。
      她盖着大红喜帕,一身火红,衣角帕边都绣了金,一派雍容华贵。我嫁给缁华远的时候,却是一身金黄,绣了血色红边。现在想来,哪里及得这样的喜庆。何况,没有盖红帕子。
      我说:你当真爱他么?
      慕梓净的声音在喜帕下微笑:娘娘不是已经问过了?
      我说:我想再问一次罢了。
      她没有说话,过了很久才说:娘娘看出什么了?
      我说:我没有看出什么。只是碎玉托了人请我代他向你道喜。
      她似乎没有听见我说话,但是,喜帕边缘的流苏却微微颤了颤。这个女子,似乎很喜欢流苏,许多衣物上都坠了流苏。
      我说:你不问他还说了些什么?
      慕梓净终于开了口,声音很平静:他说什么?
      我说:无花方有柳,花开一日,柳荫一世。
      她喃喃念了几遍,说:皇后以为望儿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笑了笑:我不知道,我原本以为郡主能够明白的,如今……
      慕梓净也笑了: 望儿是个太聪明的孩子,他说的话,我总是十句听不懂一句的。但是,我说什么话,却只要半句,望儿便能猜到我的意思。皇后,你觉得呢?
      我心里微微一动,盯紧了那方刺目的大红喜帕。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拿话试探她,她也要试探我?还是,她已经明白了?
      不可能的,否则依她的个性决不止于如此。
      我说:他的聪明,就是沈先生也常常赞叹的。
       说完这些,我们两个人都沉默了很久。彼此谁也看不清楚谁,却都在心里计较猜疑着对方。我说:时辰不早了,我再不走,怕沈先生要怪罪了。
        她点头,然后说:秋木,你待他好一点罢。
       我已经到了房门口,只当没有听见,走了出去。
       回宫的路上,缁华远握了我的手,说:怎么这么冷,可有不舒服么?
       我原本想说没事,但是,想起慕梓净最后一句话来,便点了头,慢慢说:皇上,今晚去凤泽妃那里吧。
       他看看我,轻轻点了头,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他的手很温暖,温暖到人心深处去。我想,他也是个凉薄无情的人,为何有这样的温暖?
      御辇在馨德宫停了,他扶我下来,送我到床上躺好,又再三嘱咐了九翠一干人,才离了去。我躺了一阵,让九翠去叫太医来。
      九翠说:皇上方才已经传了令了,太医一会就到。
      我听了,心里觉得有些安稳又有些慌乱。我到今天,才觉得缁华远也许真是爱我的。他对我插手碎玉的事不闻不问,我也没有真正觉得他爱我,但是,他叫了太医来,却让我有了这种感觉。然而,他此时如此,我也并不觉得开心。我有别的事。
       太医果然很快就来了,还是文传生。
       他替我号了脉,说些血气沉郁之类的话,也就不是什么重病,只须放宽心即可。我微笑着让他坐近一些,问他:三皇子近来身体可好?
       文传生说:去了毒,恢复尚可。只是常年积弱之疾非慢慢调养不能痊愈。
       我笑了笑。
      文传生大概以为我还想听,又说:三皇子很是用功,兼着才智天纵,医术上的成就将来不可限量。
       我心里却已不耐,挥手让他退了出去。
       我要听的只有一句:去了毒,恢复尚可。
      没有人知道,连太医也瞧不出来,其实,碎玉的毒没有解。我偷偷换掉了碎玉的药。他只来得及服了一颗,其余九颗,全在我这里。一颗解药就有如此功效,我相信八颗齐用,应该能够解去落花之毒。只是,我,还不能拿瑾儿的命去冒险。
       我要碎玉学医,因为我知道他很聪明。也许,他也可以解开落花的毒,那样,我也就不必愧疚于他。如果不能,那我也不敢给瑾儿乱用。待他毒发,再服不迟。
       我以为我遮掩得很好,没有人会怀疑。只是,那晚碎玉的凄厉还有今天慕梓净说的:秋木,待他好一点罢让我一度怀疑他们已经清楚了一切。
       文传生一句去了毒,叫我放了心。他们纵使怀疑,也是没有什么理由的吧。
       做了错事的人总是特别心虚,对任何变化都异常敏感;然而,他们又特别容易满足于一些微小的理由来说服自己:其实别人什么也没发现。于是,一天到晚去怀疑,而真正被人发现时却又以为别人不可能知道。
      我事后想起来,自己那时就是这样。我说服了自己,相信碎玉没有发现。
      而发现,其实未必需要证据。有时候,一种感觉就可以确定你究竟做了还是没有做。
      我想,碎玉的聪明,导致了他更早的死亡。在他的墓前,我懂得了他最苦涩的情殇。
      我的日子,一日日如阳光般在愈发寒冷的风里褪去颜色。我看着周围的人忙碌着,觉得淡漠的寂寥。嫔妃中有偶尔来问候的,她们看我,个个眉间有倦怠的忧愁,而我自己对镜,只能看到淡漠。
       缁华远问我:秋木,你为什么不喜欢笑呢?
       我摇头。我已经不再是在平野上看花微笑的少女了。缁华远,如果遇到的是那时侯的我,也许就不会爱上我,那个凄厉的少年,遇到现在的我,也不会爱上我。可惜,他们遇到的我,竟是他们会去爱的我。然而,我却不想被人爱。
       我安静地陪缁华远去上朝,安静地照料瑾儿吃饭,安静地应付后宫的哀怨,安静地远远去看禁地小屋的橘色烛光。
        落第一场雪的时候,慕梓净进宫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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