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长安,此岸烽火/宋青禾

第20章


  肚里的小东西如今愈发沉了,我坐在椅子上就懒得起身。郑暖和采儿去了西苑那折桂花,叫我忽然忆起宁翔宇进宫时给我捎了两坛我小时候住的院子里埋的桂花酒。我抬头望了望月儿,想起了我的母亲。
  身边的人都忙得不可开交,我于是自顾起身,准备去毓秀阁取酒。到时,随便唤个宫女帮我提回来就是了。
  毓秀阁是一座闲置的阁子,前朝时德宗皇帝极喜在那吟诗作画,饮酒会美人。我见它离皇宫的藏书阁颇近,于是在那置了些用具,平日里常常只带着采儿去那坐坐,看看书,写写字。每每那时,心情都是极平和的。
  那两坛桂花佳酿就被我放在那里了。我穿过回廊,刚走上曲桥,就见一黄一青两人静静站在我平日里站的地方。男的面对着我,唇角含笑,眼底含情,在满满的月光下分外迷人。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抚上那女子的脸颊,含笑不语。
  一阵疼痛袭来,我几欲昏厥。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了桌子旁边。当我喘着气颓坐在椅子上时,采儿正插了一只桂花在我面前的瓶子里。浓郁的香气瞬间铺满口鼻,我却被呛得流了眼泪。
  我心知不妥,赶紧扯出笑容,抬头道:“唉,八成是你这丫头采的花不好,竟生生呛出了我的眼泪。”
  采儿拿着帕子轻轻替我擦拭,笑道:“我可是听老人们说过,这怀了孕的人就爱流眼泪,小姐怎的将这赖在采儿头上了。”
  岂料,帕子竟是越擦越湿,倒把采儿吓了一跳。
  我紧紧拉着她,示意她不许声张。采儿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轻轻环着我,低声说道:“小姐,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肚子疼?还是哪里不舒服,你让采儿去把邱大夫找来啊。”
  我看着那只桂花,哀声道:“我,是想我娘了。”
  我抬起头,眨了眨眼睛,笑道:“今夜是好日子,我只是突然很想娘亲了。万万不可因我坏了这大好气氛。”
  采儿如释重负,拿了帕子继续轻拭我的脸颊:“小姐,你真是吓死我了。平时极少见你哭,乍一哭起来还真是瘆人得很,我劝小姐啊以后莫要在采儿这里哭了,采儿胆子小的很……”
  采儿犹在絮絮叨叨,我却觉得头晕,昏昏沉沉。我轻轻推开她,说道:“翔宇给我带了两坛酒,我放在了毓秀阁,你帮我取了来吧。”
  采儿将酒取来时,商妹也跟着一起来了。过了一会,周骁也偕同邱行知来了。
  我低头摆弄那只桂花,一众人等都坐下了才抬头笑道:“今夜本宫是东道主,大家可都得听我的。”我转眼看了看周骁,继续笑道:“就连皇帝也不许例外。”
  我站起身,撕开酒盖,酒香四溢。我头脑顿时清明了不少,刚刚为了些许小事竟哭得叫采儿觉得瘆人,我敢肯定,定是怀孕的缘故。若在平时,本宫铁定不会如此没出息。不就是皇上看上了其他女子吗?这天下,大凡有点本钱的男子哪个不想左拥右抱,哪个不喜美人环绕?就连我爹爹,也有一妻两妾。我年少时看多了《诗经》,总觉得自己就是那书中的姝女,而我等待的好男子就是那个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那唯一一个,我是他的唯一,他亦是我的唯一。后来渐渐长大,我也极少做那痴人梦,只想着这辈子平平和和过着就是了。是以,我现下闻着酒香,愈发觉得,我刚才其实是鬼上身,那不是我的本意。
  我给在坐众人皆倒了满满一盅。然后,自己率先执起酒盅,美美闻上一口,笑道:“这是我出阁前自己在家酿的,我先喝了,各位好汉请自便。”
  话音未落,邱行知就站起身,一只手横到我面前,挡住酒盅:“娘娘亲手酿的美酒,又纡尊降贵亲自给我们斟酒,微臣不慎惶恐,亦不甚荣幸。娘娘这杯酒不如就让给微臣吧。”说罢就夺过我手里的酒,预备一饮而尽。
  郑暖在下面轻轻扯我的袖子:“娘娘,您还怀着小皇子呢,不宜饮酒。”
  我笑笑:“这酒不碍事的,我娘怀我的时候经常喝。”
  我那杯酒初时是被邱行知夺去了,却在最后一刻又转了个弯,落到了周骁手中。
  周骁一手端着杯子,一手轻轻环住我的腰,柔声道:“你肚里还有个人儿呢,怎的如此调皮。”
  我也看着他笑,未作声。他笑道:“这杯酒就由为夫代你饮了吧。”
  遽变(一)
  一般不必熬通宵处理奏折时,周骁大凡会呆在我这永安宫。如中秋这般月圆人团圆的佳节,采儿以为周骁必定会留下来,我先前亦如此以为。只是今夜,我见周骁神色不定,再联系先前见到的那美丽温柔的一幕,我断定,他是放不下商妹。本宫虽在年少时被柳二小姐叹息不善解人意,此时,却甚觉已然明白了周骁的心思。天时地利人和,本宫也想做做那善解人意的事,效仿效仿远古贤妃娥皇。是以,我撑起身,扶住采儿,温言道:“臣妾今夜身子不爽,甚是疲乏,就不留皇上了。”
  周骁面容未改,稳步走上来扶住我,说道:“长安,你好好休息,不要多想。我今夜就不陪你了。”
  我抽出身子反握住他的手,笑道:“谨言也要多保重身子。”
  商妹身份和郑暖相似,不好留在我这宫里头,以免有丫鬟之嫌,况,宫中闲置院落颇多。是以,我让人将永安宫左边的玲珑阁收拾出来,让商妹搬进去住。
  一来,玲珑阁离永安宫较近,平日里走动甚是方便。二来,玲珑阁并非妃嫔的宫殿,只是永安宫边上的一个小院落,也免了和周骁有什么瓜葛,凭白坏了女儿家的清白。此安排,我先前颇觉不错。如今,若是叫周骁去那过夜,不仅委屈了天子,也委屈了商妹。只是,后宫向来是我这个皇后说了算。若我贸然提出今夜就让商妹搬到别的宫殿去,怕是大家都尴尬。倒不如等她承了君恩,沾了雨露,再提出来,让周骁给她个封号,顺便也换个妃嫔的住处。
  众人皆散去,商妹和郑暖听我说不适皆主动要求留下来照顾我。我又是一笑:“本宫身体不适时,喜静。”
  今夜真是安静啊,我洗漱完,躺在床上就进入了黑甜的梦乡。一个接一个的梦扑面而来,从似锦繁花走到莺啼虫鸣,再到战火纷争,我突然觉得下腹甚痛。从睡梦中痛醒过来,还来不及回味梦里的真真假假,就见几个戎装侍卫双目圆睁,赫赫站在本宫床前。
  一时之间,不知是身在梦里还是身在何处,我轻轻唤了声采儿。没听见采儿的声音,倒是当中的一个侍卫迈前了一步,拱着双手,客气的说道:“属下奉命行事,王娘娘见谅。”
  他话音刚落,就上来两个侍卫将我从床上架起来。腹部猛的一抽,我才惊觉,这不是做梦,这是一件活生生的离奇又匪夷所思的事。我此刻穿着中衣,不禁打了个寒战,面对一众虎目熊威的男侍卫,既觉气愤又觉尴尬,我忍住疼痛,厉声道:“三更半夜,擅闯后宫,以下犯上,程大人,你是否该先跟本宫说说缘由?”
  程秋同不慌不忙,沉声道:“娘娘献给皇上的桂花酒下了砒石粉,如今皇上危在旦夕,属下乃是奉了丞相大人之命,暂且请娘娘移步到冷香阁。”
  冷香阁乃是前朝流传下来的冷宫,如今他仅仅凭着丞相大人之命就要将一朝皇后关起来,我顿时脑中一片空白,心道,难道真是出大事了?周骁是不是真的危在旦夕?朝中局势是不是有变?
  明明几个时辰前他还含笑看着商妹,明明几个时辰前他还微笑揽着我,要替我喝下那杯酒,明明他还嘱咐我要好好休息。怎么才这么一会的功夫,他就危在旦夕了。我不信。
  那两坛酒是宁翔宇送我的,我一直放在毓秀阁,除了采儿谁也不知道。怎么可能会有砒石粉?我不信。
  我只觉一口气很难上来,压抑住心中悲痛,说道:“程大人,你乃皇帝跟前的一品带刀侍卫,本宫相信你对皇上的一片忠心,亦不会叫你为难。如今皇上情况如何,你能告诉本宫吗?”
  他仍是面沉如水,一字一句道:“属下多谢娘娘的信任,皇上如今仍未苏醒,情况不大好,就连邱御医也束手无策。不过,属下请娘娘放心,事情到了水落石出那一天,一定会还娘娘一个清白。”
  我随手拿过一件外衣披上,弓一弓身子,道:“如此,就有劳程大人了。”
  冷香阁原本是个清雅幽静的地方,只因地处皇宫东北角,皇上平日里极少走到这里来,就渐渐演变成了冷宫。我在夜半时分从当朝天子独一无二的妻子突然就成了囚禁在这冷香阁中的犯人,这当中的变故之快之大,不得不叫我唏嘘。永安宫中的一干侍婢除了采儿被牵连随我一起被关起来,其他人倒是无恙,叫我心中略略宽慰。
  周骁被人下毒,如今我被幽禁于此,每日膳食皆由专人送来,虽叫我惶恐,然,我必须保住腹中的孩儿。当朝丞相乃周骁父亲的挚友,待周骁一向如同亲生孩儿一般。如今他下令将我关起来,不知是爱君心切还是另有谋算。
  我在冷香阁绝食数日,倒是等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我原想着,若丞相大人没有异心,他将我囚禁于此,但断然不会为难帝王子嗣。我一旦绝食,他必定会过来。若他打算谋反,囚皇后,杀帝王,那我无论绝食多久都没用。我只是想在绝境中试一试,冒一次险。倒是邱行知突然提着食盒出现在冷香阁叫我惊讶。
  我望着他,心头涌上一股物是人非的感慨,叫我微微酸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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