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独行

    杨洺之前是就挺疑惑的。
    利维·谢尔曼在与智械暮光失去共鸣之后，为什么非要摧毁智械暮光的门户。——那个行星尺寸的漆黑金字塔。
    在理给的这些信息中，杨洺得到了比较准确的答案。
    失去共鸣，对利维·谢尔曼来说，就是一连串挫折的开始。
    失意了几天后，利维·谢尔曼振作起了精神，像是个没事人般，回到了自己的势力中心。
    他仿佛忘记了这件事，开始加速筹建谢尔曼帝国。
    权力成了最好的麻醉剂。
    对于银河系人类寿命来说，还处于青壮年的利维，开始享受追随者们的赞美，已经不再有任何忌惮地享受自己手中的权力。
    他可以谈笑间派遣舰队覆灭一个小国，只因为看上了这个小国的几个稀有矿；
    他开始按部就班地巩固还未正式成立的皇权，制定自己的贵族体系，在古印迦帝国完蛋的过程中吸取教训，优化帝制。
    在利维启程去找寻智械暮光之前，这个新兴势力，存在两个路线之争。
    一个是终身总统制，虽然也是独裁体制，但可以给未来改革留下向前发展的方向，毕竟在银河系内，各式各样的民主体制才是主流；
    另一个就是纯粹的帝制，毕竟这个势力的主体，就是继承自古印迦帝国，只要消灭残余的古印迦帝国，就能光明正大的继承古印迦帝国的体制。
    在利维失去共鸣之后，利维径直选择了第二条路线，走纯粹的帝制。
    路线之争必然造成时局动荡，但归来的利维展现出了他强硬的铁腕。
    此前那个偶尔还会与官员开几个玩笑的利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坐在权力之巅、总是阴沉着面容、目光越发睿智深邃的掌权者。
    他开始向外疯狂扩张，吞并了整个古印迦帝国之后，犹自让自己的舰队向外掠夺。
    所见即征服。
    所闻即皇命。
    虽然没有正式登基，但利维已经把所有规格都拉到了皇帝的规格，尤其是性资源这件事上。
    可以说，杨洺所见的、当代谢尔曼帝国老皇帝之荒淫，根就在利维身上。
    当代的老皇帝起码还会用克隆技术做一些取乐的工具人；
    利维把玩的那些女人，大多都是古印迦原本的贵族，单就利维的妻子、原古印迦帝国公主的姐妹，利维就集齐了七个。
    有几幕的内容，都是在着重描绘利维那个阶段的荒淫和放纵。
    直到帝国建立前夜，这一切戛然而止。
    那天夜里发生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就是七公主行刺。
    利维玩弄的这些女人，组织了一场古印迦式的袭击，七位古印迦的公主，包括利维的原配妻子，联合利维的数十个‘战利品’，策划了对利维的刺杀。
    有理的全程监控，刺杀自然不可能成功。
    七位古印迦帝国公主，六位被杀。
    那位陪伴了利维多年、利维第一个正式迎娶的公主殿下，以谋逆罪被判终身监禁。
    利维不杀这个公主，是因为有多年感情在，也是因为，这个公主怀了利维第一个孩子。
    第二件事和这场政变几乎同时发生。
    利维平息了后宫女人们的政变后，一名侍女匆匆跑来，跪伏在利维腿边，向他说了一则噩耗。
    利维的母亲服药自杀。
    画面中，利维的表情出现了几秒的呆愣，光剑的剑柄砸落在了地上。
    他不顾自己的仪态，奔跑着冲向了他母亲居住的宫殿。
    利维并不理解这是为什么。
    虽然当年有二叔那件事，他把自己母亲关了起来，但最近几年，他已经跟母亲达成了和解。
    在他的帝国即将建成，在他即将站在银河系的权力巅峰……
    宫殿中，利维愣愣地看着已经没了生命迹象的母亲，一旁的医疗团队只敢低头跪伏。
    利维只是站在床边；
    他也只能站在床边，微微昂起头，极力忍耐着眼眶中的眼泪。
    他母亲穿着浅白色的长裙，在实施这场自杀之前，显然经过了详细的准备。
    化妆镜上还有利维母亲用口红写下的字迹，那是一句话。
    ‘抱歉，我不配做皇帝的母亲。’
    第三件事紧接着发生。
    利维的妻子在运输飞艇中突然反抗，夺走了守卫的镭射枪，对着自己的腹部和额头开了两枪。
    画面一转，利维坐在自己寝宫的墙角。
    他像是处于极寒的荒野，身体不断蜷缩着，没有任何人的寝宫中，发出了一声宛若低吼又似乎是哭泣的喊声。
    理静静地站在一旁，守护在利维身边，并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静静等候着。
    她其实也没办法说什么。
    为了确保帝权，以及新帝国的皇权不被影响，利维已经有意识在排挤理所率领的机械思维体军团，利维的那股神秘舰团也成为了压箱底的战略性威慑力量，此刻正在进行的远征都是有理辅助的人类舰团。
    第二天早上。
    谢尔曼帝国成立的仪式正常进行。
    利维全程带着一丝略带疲倦的微笑，坐在管理台上，看着各处欢呼游行的人群，看着蔚蓝天空中缓缓驶过的一艘艘舰船。
    这一幕的名字也很贴合主题。
    《代价》。
    ……
    “唉。”
    杨洺靠坐在宿舍的单人沙发中。
    恰好，现在没人开灯，整个套房都是黑暗的，只有隔壁厨房中正在休眠的机械女仆的脚趾指示灯在微微闪烁。
    杨洺心绪莫名有些复杂。
    他已经看过了百分之六十的画面，现在还能继续看很久，但利维建立谢尔曼帝国的这一段，给他的感触是最深的。
    残忍如利维，也无法完全放下亲情的羁绊。
    杨洺突然想到，那天，利维亲眼看到他二叔和他母亲搞在一起时，是不是就产生了一定的心理扭曲，但因为当时利维的微妙心境、以及理在一旁，利维平静地进行了遮掩。
    利维对他母亲的感情，自始至终都是十分深厚的。
    从与智械暮光失去共鸣开始，利维就遭受了数重打击。
    他第一任妻子的自杀、连带着腹中孩子的死亡、他母亲的自杀，而这些精神打击被利维转化成了某种符号，这些符号向前靠拢、追溯。
    利维将这些悲剧的发生，归结为自己与智械暮光失去了共鸣。
    杨洺继续看了下去，着重去记利维和理之间的对话。
    然后杨洺发现，谢尔曼帝国成立之后，利维与理的对话越来越少，两者在不断疏远。
    理构建了一个黑匣，作为谢尔曼帝国帝星的核心。
    那时候的帝星并非如今的帝星，那是一颗天然宜居星球，与如今新联邦的明特星类似，是谢尔曼帝国的经济中心和文化中心，有着极强的防御体系，人类对行星的开发只存在于地表。
    杨洺仔细分辨了一下，看到了建设中的六个巨大星环。
    那里就是如今的雅哈星。
    利维很快就走出了那段阴暗的情绪，他似乎完成了对自己的催眠，从此前极度的堕落，转变成了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
    他开始做一个明君，对外积极扩张吞并，对内采取各类怀柔政策，甚至还提出过‘民众才是政体的基础’这种不应该在帝国皇帝口中听到的论调。
    利维规划出了帝星圈的雏形；
    前后用了几年的时间，他完成了政治革新、军事上的改革，为谢尔曼帝国的未来发展存在奠定基础。
    利维忽略了理几年之后，又突然开始对理热络了起来。
    他成立了帝国发展神教，这个神教没有实权，就是把理供奉起来，让理成为帝国的精神支柱和信仰图腾。
    利维跟理的交流逐渐增多。
    理再次为自己打造了两具仿真机器人，用的是最前沿的技术，耗费了诸多心血，只为了让自己能够拥有接近人类的一切体感。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她成为了利维唯一的女人。
    在利维四十岁这年，利维提出了一个计划。
    构建覆盖帝国全境的大一统网络。
    这个计划有着种种困难，但在理的主持下，各类困难被一一攻克，帝星圈内外上百星球的网络被统合到了一起，延迟降到了毫秒级。
    在当时，这种网络延迟下，想进行高精作业不太可能，但可以进行全方位的交流。
    这极大刺激了谢尔曼帝国的经济，谢尔曼帝国的经济迅速腾飞。
    这个强大的帝国，不只是拥有了横压银河系人类文明全境的军事实力，还展现出了极大的潜力。
    民主文明先进论遭到了严酷挑战，但各国的网络舆论早已被理所渗透，国内充斥着反战思潮，民主战线始终无法完成统合。
    这时，新的挑战再次出现在利维面前。
    法亚人正式跟利维接触。
    理的视角清晰记录下了这一切。
    法亚人控制了一台机械卫兵，静静地出现在熟睡的利维和理枕边。
    ——理的思维体虽然寄托在拟真机器人中，但她从未懈怠过对周围环境的检测。
    但当她睁开眼，亲眼看到这个机械卫兵后，也有些怀疑自我。
    她的一切警戒手段完全失效。
    这无疑是法亚人自证身份最简单、也最直接的方式。
    当理喊醒了利维，对利维简单解释了，眼前这个机械卫兵的特殊性，利维思考了几秒，露出了几分微笑。
    “法亚？”
    “是的，幸运的利维。”
    机械卫兵发出了合成电子声：
    “此前我已经跟你的机械思维体助理联系过许多次，但每次她对你进行问题的转述后，你都采取了冷处理方式，这让我不得已只能用这种方式出现在伱面前。
    “希望没有吓到你。
    “正式认识下，我是银河系内人类文明政体规划项目组的负责人。
    “您应该早已知晓何为法亚，但您似乎对法亚人拥有银河系这一概念持有怀疑态度。”
    利维笑道：“这个……恕我冒昧，您对银河系的拥有形式，能稍微对我展露一下吗？”
    机械卫兵的嗓音还是没有任何波动：“您是想，让我们证明，我们对银河系的所有权，是吗？”
    “嗯哼，”利维耸了耸肩，“毕竟，我现在拥有银河系最强大的舰队。”
    “您对高维文明的认知实在浅薄。”
    “不不不，我知道，你们被称之为第一天灾，”利维笑道，“我的意思是，能能对我展露您的舰队吗？我无意跟高贵、高尚的法亚人敌对，但如果您只是单凭一两句话，就想让我对您低头，这请恕我无法答应。”
    “幸运儿的无知与无畏，注定会让您承受一些痛苦。”
    机械卫兵叹了口气，对着利维轻轻躬身。
    “接下来，我将在三个方面对您进行力量展示。
    “第一，我将会同时摧毁您十二颗资源星，所用的方式，是宇宙空间常见的灾难。
    “第二，我将会让您的全境网络无技术故障瘫痪十五个银河日。
    “第三，除却您的谢尔曼帝国，银河系最强的三十六个政体将会组成联军，对您的新帝国进行讨伐，刚好，我们当前也需要一些能量供应。”
    机械卫兵脑袋上冒出了一缕青烟。
    理低声道：“那个高维思维体离开了。”
    利维低声道：“他说的，真的会实现吗？”
    “几乎必然实现，”理道，“高维文明对我们有绝对的压制力。”
    利维紧紧抿着嘴唇，他的表情变得有些阴沉，却终究不肯轻易低头。
    他要面对法亚人的警告，并击破法亚人组织的银河系人类文明联军。
    法亚人依照约定，开始对谢尔曼帝国进行降维打击。
    诡异出现的宇宙射线暴，轻松吞没了十二颗间隔遥远的资源星，却并未毁坏这些资源星所在的恒星系；
    帝国网络进入了连续十五个银河日的瘫痪，理完全束手无策，只能维持军事网络的畅通。
    紧接着，银河系人类历史上大名鼎鼎的《三十六国战》爆发。
    三十六国联军，浩浩荡荡对谢尔曼帝国发动了全方位战争，他们以民主自由为名，要消灭威胁整个银河系的邪恶魔王。
    这场战争的诸多细节，杨洺在《皇帝传》中都看过了。
    结果当然是谢尔曼帝国赢了。
    虽然是一场惨胜，但谢尔曼帝国打赢了这场立国之战。
    也正是因为这场战争打掉了谢尔曼帝国太多有生力量，让他没办法对外进行扩张，而与他疆域接壤的十多个政体，又是联军的跳板。
    这个时候，利维创造了附属国制度，让这十多个政体转化成了谢尔曼帝国的屏障。
    这场持续了五银河年的战争结束后，谢尔曼帝国正式制霸银河系，也为后续谢尔曼帝国向外持续百年的连续远征，打下了‘名义基础’。
    谢尔曼帝国就在这一次次远征中，迅速膨胀、不断发展。
    当然，那些都是后话了。
    击败了三十六国联军的利维，看着帝国被打废了的边境，再次陷入了思考。
    这时候的利维，已经没了那股年轻气盛，也没了那种嚣张与自负，他开始认真听取理对法亚文明的介绍，并在自己办公桌的角落，留下了一个空着的抽屉。
    利维赢了战争，却选择对法亚人低头。
    但他显然并不想对法亚人臣服。
    一天夜里，缠绵过后的利维和理，在寝宫的床榻上相拥而眠。
    “理，我可能需要招几个妃嫔，我要生一些子嗣，传承帝国……大臣那边给了我很大的压力。”
    “我明白的。”
    保持着成熟温柔大姐姐形象的理，目中满是爱意，依偎在利维怀中。
    “我是你的共生思维体，我们是一体的，不必对我解释这些。”
    利维叹了口气，目光却有些悠远。
    “帝国刚建立时，我突然失去了方向，理，你知道那段时间我经历了什么，然后，我心底很多区域同时坍塌，所以我把所有都寄托到了这个帝国身上。
    “但现在，我看到那个恐怖的伤亡数字，我仿佛听到了那些死去的帝国士兵的亡魂在我耳旁说着什么。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正如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但我想，我已经有了接下来为之奋斗的目标。
    “我想去高维世界。
    “那里才需要我去征服，我的起点就是银河系文明，我得到这一切太过轻松，所以这并不是我存在的意义，我的意义应该是在高维世界，我想去看看，那个所谓的五点五级文明，到底如何支配整个银河系。
    “我想成为他们的挑战者。
    “另外，我想向三位老师证明，智械暮光放弃我，是它最错误的决定。
    “抱歉，我已经派遣了一支舰队，这支舰队已经出现在了智械暮光的入口处，他们带去了一大批陨石，会在那里建造一个平衡引力场……我必须确保，在我完成我的目标之前，不会有新的挑战者来挑战我。”
    理的身体略有些僵硬。
    “我们已经跟智械暮光没关系了。”
    “是的，亲爱的，”利维轻轻地在她脖颈亲吻，“谢谢你，陪我度过了最黑暗的日子，这个黑暗源于我的迷茫，而现在，我的世界充满了光明。”
    第八十八幕就此落下。
    后面的故事，杨洺已经大概都知晓了。
    利维摆脱了自身的欲望，却成为了理想的奴隶，他拼尽全力完成了他的构想，却背叛了理，将理锁死在了谢尔曼帝国。
    而杨洺最感兴趣的那部分，此刻正在不急不缓地加载。
    杨洺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他早有预感，目睹利维的高维之旅，必然能对他未来的发展产生极大的影响。
    只是，杨洺并不知道理会不会给他看这些，要给他看的话，又该如何呈现这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