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尘/古月

第66章


我这话真是罪过?真是伤天害理罪大恶极啊?”这文质彬彬,带着深度眼镜的王子里被拉出去批斗的次数最多,可他还总喜欢开玩笑。有一次他从厕所里拉了肚子出来说:“我刚才一直在想,凡是人都要排泄,我就拉了肚子。我想那些‘伟大’也会拉肚子,我就不信有什么了不起的人不排泄?我就不信拉出来的东西是不发臭的?”    
    王子里说这话的时候,何今就在旁边。他突然感到非常害怕,这话是犯大忌要遭大祸的呀!    
    周围好几个人都听到了,可是谁都没有去揭发他。这些人笑笑说:“这家伙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哩!”    
    何今几次看见国学教授崔南被拉出去批斗,每次回来他都洗去身上的污秽,补好撕破的衣服,好像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一样,还故意把已经很少的几根头发弄得光光的。他喜欢在这个时候表现出举止从容、不卑不亢、神态安详的模样,甚至对那些来押解他、打过他的人还    
    显得特别地和颜悦色彬彬有礼。何今有一次问他:“你是大学的教授,怎么尽是那些学生打你,你教过的那些学生在打你的时候,你难道也那么坦然,不愤怒,不伤心?”    
    崔南教授闭着眼睛摇了摇脑袋说:“我是不会愤怒的。他们是什么人?年轻人,孺子也,与其说他们不懂得尊师重道,不如说这是一场无知对有知的游戏。然而,我还是感到很伤感的啊,因为我们民族几千年的道德文明,半个多世纪里提倡的民主和科学,被如此稍稍震慑了一下,竟然就经不住考验,那应该是我们这些老师的耻辱,也是最叫我感到惭愧的。”    
    何今觉得这话未免有点孔乙己的味道,可在这样的无奈中,崔南竟也能以如此坦荡的胸怀维护着事业的尊严,那同样也值得肃然起敬。    
    崔南也有开心的时候,他喂猪的方法就和别人不同:他倒下的猪食,老猪应该先吃,小猪必须后吃,如果小猪去抢,他就去拖住小猪的尾巴,口中还念念有词。说来也怪,他喂的那个猪圈里的猪,真就养成了孝敬长辈的德性,每当别人笑着夸奖他喂的猪最讲文明,最懂得尊师重道的时候,他准会高兴得摇头晃脑。    
    李相喜欢在傍晚时候去爬山,即使每天劳动得很累也从不停息。何今也跟着去爬山,他们就常常在一起交谈。李相说,自己小时候是煤矿工人,十六岁就参加了革命。他曾经是解放军的师长,从抗日战争到进军大西南,历经了枪林弹雨,也经历了不少政治运动。李相说:“枪林弹雨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没有道理的运动。在我主持地方工作的时候,也伤害过不少好人。军人习惯了服从命令,而复杂的社会生活怎么能以命令去处理呢?动辄就把人弄成敌人,就像现在这样,谁都不允许去思考问题,每个阶层只要自己敢去想一想、动一动,就说成是异己,是阶级敌人,弄得人人都心惊胆战,这怎么能叫人民当家作主呢。好多人也像你一样心惊胆战,你看,无论你怎么心惊胆战也还是成了阶级敌人。”    
    何今不解地问:“我好像从来就不敢自己去想什么,可也总是会出问题。”
第四部分:虎皮人生的心酸
    李相笑笑说:“你怎么没想,你刚才提的这种怀疑不就是问题?”    
    何今说:“你刚才说,有些运动没有道理,我就不明白,你干了那么久的革命,像现在这样大家都不明白,不讲道理的运动总会有个尽头吧?”    
    李相看了看何今很认真地说:“这个问题我现在不能回答,可我要告诉你一句话,那就是‘要相信真实’。人类的历史告诉我们,任何事物总是会回到原本真实中去的,用强暴的方式,搞愚弄和搞那些乌七八糟骗人的理论和伎俩的人,最后都会滚到粪坑里去的。你要坚信这一点,要不然,一个人的精神和意志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当他们爬上山顶又下山的时候,天空已经黑尽了。何今看着李相在前面不断晃动的身影突然说:“我好像看到了自己的爸爸。”    
    李相回过头来说:“是吗?”    
    何今说:“我好多年都没有见到我爸爸了,可我想我爸爸跟你一样,是坚信精神和意志的人,是相信事物总是会回到原本真实中去的人。”    
    劳改队的管理时松时紧,那显然是因为上面不断变化的政治风云。到了1971年底,突然宣布上面的副统帅叛变死了,要大家展开批林批孔的学习。劳改队里的老头们既震惊又高兴,何今稀里糊涂,可李相却笑笑说:“我们的命运变不了,时间还长着哩。”在他们又一次爬山的时候何今说:“我迷糊了很久,现在的好人和坏人我怎么就越来越分不清了。”    
    李相说:“我看,简单来说,那就看一个人有没有良知。良知是什么?她是眼睛,是脑袋,是真实,是人的脊梁骨。那些逢迎拍马玩弄阴谋为非作歹,置民族于不顾的人总有一天会垮台的。”    
    何今问:“什么叫良心?”    
    李相说:“良心就是明事理,重实际,能为别人着想。没有良心的人任何卑鄙可耻的事都干得出来。”    
    何今说:“在我的心里,妈妈是最为别人着想、最忍辱负重的人。我连妈妈也没有了。收到妈妈最后的一封信是在山里的文化站,妈妈在信里再三叮嘱我凡事都要想得开,又写了从小    
    就教育我的那句话:那么多革命先烈都牺牲了,我们能活着的人还有什么不能忍受的。”    
    李相感叹道:“是啊,我们的民族经历了那么多苦难,几代人的前仆后继才迎来了革命的胜利。但是,你想过没有,有人就利用了这来之不易的果实去奴役老百姓。忍辱负重是一个人最了不起的美德,可是,它不是一种盲目的奴性,应该是为争取光明而存在,否则,盲目的    
    忍让就只能纵容那些野心家,也只能使自己永远在黑暗里爬行。”    
    李相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低沉,态度平和,可不知怎么却让何今感到非常震惊,震惊得几乎让他顿时就想大哭起来。    
    李相看了看何今又缓缓地说:“何今啊,我知道你小小年纪就受了很多折磨。你曾经给我说过杨肇荀,他有做人的尊严,有坚强的意志,这也非常可贵。但在我看来,他依然是在自我的黑暗里,不过那是另一种黑暗。世界是广阔的,逆来顺受和单打独斗都是不可取的。他不可能使自己和大家都清晰。”    
    这些话没有任何的张扬,充满了睿智。何今感到,正是这些平和的话,一把一把地把自己从灰黑的面壁里慢慢带了出来。一次次同行的交谈,李相和何今都感到是在自由的空间里。李相看起来平和,实际上是个性子很急的人,可能是大半生的戎马生涯,已经使他    
    练就了喜欢知己知彼的德性。在其他的时候他很少说话,只有跟何今在一起的时候才会流露出满腔的愤怒和郁闷。近些年来,这些真心话都无处倾诉,仿佛在关心和启发何今的同时也在梳理自己。而何今却从这梳理中感受到了真诚的美好,他的心胸展开了,他们常常聆听流水在水渠里流动的声音;欣赏浇菜的水花在阳光里缤纷灿烂的模样;他们开始欣赏树梢在春天里发出的细芽;欣赏那满山遍野的嫩绿如晶莹的宝石闪动着无数的亮光。和李相在一起,何今仿佛能听见那嫩叶从树枝里生发出来的声音,那奇怪的吱吱声就像淙淙流动的清泉,就像涌进心田的甘露。    
    何今几次想给李相吐露对龚华的感情,这感情埋在心里最难以启齿,而这感情只要处境略有松动就总会冒出来。有时候会感到这感情好像一股温馨的暖流流遍全身,有时却又让他痛苦得泪水涟涟。这些年来,何今都在生命线上挣扎,他忘不了龚华,可也来不及去想她,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铐上枷锁蒙着眼睛不断推磨的驴,不敢去想美好的事物。尽管现在他开始觉得自己已经有些像人了,可一触及到龚华,一种莫名的悲伤总会撕咬得他心里发慌。这时候,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抹不去的感情是不是在折磨自己。    
    他几次想给李相谈这心底的疼痛,却总是尽力的像谈其他往事一样谈到她。然而李相好像看出了何今的心思,不禁笑笑说:“何今哪,人在年轻的时候都有自己的爱情故事,我也有过,那是在当矿工的时候每天给我们送饭的小姑娘。那时候啊,自己都衣衫褴褛怎么能去喜欢人家,后来就经常想,自己一定要混出个人样来,一定要在自己有出息的时候再去看她。    
    可惜啊,她后来早就嫁人喽。”    
    李相这淡淡的几句话虽也道出了他人生的心酸,却也让何今感到了一种说不清楚的美好。是啊,虽然自己依然在窝囊的囚禁中,可也应该去想混出人样的那一天。如果有了那一天,他肯定要去看望她。    
    这里是政治犯的劳改队,可是,何今感觉到这里比外面舒心。这里有一种被同等奴役的稳定,一种不受孤独和歧视的环境,这环境不断使何今重新找到了自己。这里还有一种他从来没有体会过的集群的关爱: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这些年长的人们给他一个眼神,一个鼓励的表情,常常使他感动得心颤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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