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尘/古月

第63章


何今本来就是“黑五类”,要说“革命”早就没他的份。何况他又是个外来人,一点不懂得察言观色,更不会拉关系,除了老站长,再也没人搭理他。    
    何今又一次感到了孤独,他几次给母亲和龚华写信,而信是写好了可总是不敢寄出,他实在不忍心在母亲自己都在受难的伤口上再撒上一把盐,他实在不愿意告诉龚华自己又一次陷入了窝囊的境地。他非常想解脱自己的苦闷,也主动去找过老站长,把自己不明白的事情给老站长解释和倾诉,可老站长除了长时间地认真的倾听以外只能长时间的唉声叹气。老站长最后也说过一句话,他说:“是啊,连我都弄不明白,愚昧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能耐呢?”    
    自此以后,何今又开始了沉默和忍耐,他知道愚昧的确是太可怕了,自己只有重新恢复到过去的模样,整天耷拉着脑袋,下垂着双手,低着眼睛看人,对什么事都不敢言语。    
    这里的《人民日报》虽然来得晚,而那经常为社论游行的风气在这里却也时兴。游行的人虽然不多,可都选在赶场天,镇里街道又小,满街都是看热闹的人。全镇也只有三十多人吃皇粮,除了被打倒的,那些能打着横幅游行的革命派自然是很了不起。每到游行自然是没有何今的份,可给人家连夜准备上街的大标语、大字报就少不了他,第二天天不亮又要提着石灰桶、木炭桶到处去刷墙壁。何今是“黑五类”,不能让他逞能,就专门给他戴上个“黑五类”的黑套套,以示他和革命派的区分。    
    何今不但听话,也的确有不少优点,他不但字写得工整,能纠正错别字,还能随叫随到,能连续二十四小时不出声地干活,于是两边打笔墨官司的头头们自然就把他当成了好使的机器。乡里的造反派虽然不多,可谁都可以要何今抄写大字报,哪一个机构他都不敢得罪,哪一个派别他都得写。有一天,人数少的一派终于耐不住了,他们在形势分析中认为何今完全是墙上的芦苇风吹两边倒,立场太不坚定。大家在议论之余马上把他抓来批斗,还把他弄到一个隐蔽的空屋子里关了起来。人多的一派不识字的人居多,离开了何今,“文斗”的威势就顿时大减。他们马上组织起精兵强将,为抢出何今要攻打对方的主楼。他们提出的口号是“不允许窝藏黑五类!” “不能让资产阶级任意休息!”那人少的一派多是一些 “文化人”,还没攻打进来就把何今放了出去。于是,两派又坐下来讲条件,那条件是划分 “势力范围”和“利益均沾”的问题。说到底,那“势力”是要何今随叫随到,那“利益”就是瓜分何今的工作时间。然而,何今的“利益”本来就有限,这“势力”的划分几乎把他全部生存的空间都“均沾”完了。    
    这“无产阶级”对“资产阶级”的无偿利用,把何今忙得整天跑来跑去。这个时候,何今只能绝对服从,所有任务都必须细心工整任劳任怨。何今每天神经紧张,只有两三个小时的睡眠,半个月下来,这二十四岁的年轻人已经是迷迷糊糊满脸沧桑。可他依然时时被人叫,好像每天都没有睡醒,蓬头垢面衣冠不整稀里糊涂还担惊受怕,加上原来那一副生来被别人欺负的模样就更不像是人了。一天凌晨四点,何今正写着标语,在迷糊间打了一个盹儿,那长长的画笔在打盹的时候把一大瓶墨汁给拖翻了。何今定睛一看,这可了不得!那墨水竟然翻倒在一张印有毛主席笑眯眯向人民群众挥手的报纸上了!何今不由得一阵惊恐,全身顿时起了鸡皮疙瘩,胸腔里的心脏顿    
    时也不知蹦跳到了哪里。正在此时,他好像听到下面的楼梯在响,那轻轻上楼的踏步声此时竟然像雷鸣一般轰进了耳朵里。何今不由得全身痉挛了起来,手也开始不听使唤,而那声音却愈来愈近。这时,何今那手的神经不知怎么竟然和嘴接通了,那不听使唤的几个指头怎么就一下瞅准了要害部位连报纸带墨汁呼噜噜地塞进了嘴里。    
    当那上楼的人看到何今的时候,只见一个满脸、满手、满上衣全是黑黑糊糊的东西。何今呆痴得仰望着天花板,只看见他脖子上的喉结在黑色中抖动。那台灯的聚光刚巧又从下面照上去,那模样实在容易让人产生邪恶的想像力:据说凌晨正是见鬼的时候,何今那时实在有些像阎王殿里的“无常”,那“无常”竟然还不住地抖动,不由得这盯着他的人猛然大叫了起来。    
    一群拿着棍棒的革命派匆匆赶来,他们慢慢围住了何今,走在前面的人一个闷棍,那红色的血就从何今的脑门上流了出来。何今没有叫唤,只有那殷红的血滴落在满是墨汁的报纸上了。    
    “他是活的!他还能流血。”一群人马上就七手八脚把何今捆了起来。    
    头上缠上纱布的何今好像有些痴呆,他被关在小屋里已经三天了。纷争的派别虽然有些对立,可阶级斗争的事谁都会显得奋勇无比。何今的政治问题实在严重,他们从乡里的学校到文化站的小楼上,全力展开了对何今的声讨和攻击。
第四部分:虎皮政治犯的监狱
    有人揭发说:“毛主席吟诗‘高峡出平湖’,何今一来就在山里画地形图,被逮过三次,那肯定是给帝修反轰炸的地形情报。”    
    有人说:“反革命何今看来痴呆,实际上一点不傻,他挑逗起多数派攻打少数派,我们联合过后第一次武斗就是他玩的花招。”    
    有人揭发加推理说:“他就像‘永不消失的电波’电影里那个发电报的人,敌人来了马上就把密码吞到了肚子里。”有人提出了非议,认为这样比喻是立场问题,因为那把密码吞到肚子里去的人不是国民党而是共产党,千万不能把英雄和特务混在了一起。    
    何今基本被定为“苏修特务”,因为从他的木箱里找到的画册据他说都是俄文的。按照人证物证皆有的根据,那苏修特务看来是无疑的。乡里要文化站把何今的那些光屁股画和山山水水的地形图,以及他亲自写的歪歪扭扭的洋文和那些谁也看不懂的洋文书都要交到县里。“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展览正在筹备,这正是难得的证据。何今这下慌了,在强大的围攻中沉默了几天之后,他无奈地大叫说:“我冤枉,我吞的不是密码,是报纸上的‘红太阳’。”    
    这下就更不得了啦!“何今怎么如此胆大包天,竟然——胆敢吞下……‘红太阳’!”所有的革命派又一次联合起来,把瘦骨伶仃的何今五花大绑又一次押到了派出所里。    
    可不得了啦!年纪轻轻的何今居然傻里呱叽一口吞下了红太阳!现在听起来这罪行实在是不可思议,可在那个时候,镇里的人谁都知道他吞了什么,可谁也不敢把这事情说具体。派出所的所长说:“他居然敢吞万寿无疆?!……不说中国人民,就是全世界水深火热的革命群    
    众也一万个不答应!他龟儿是吃了豹子胆了,我没定他死罪,就算是宽大了的。”    
    镇里派出所的高所长的确是碰到了解放以来最为严重的政治案件,他马上画了一张表格,盖上了乡里、镇里和派出所的公章,不但要逮捕何今游街示众,还要连夜把人押解到县里去。    
    文化站的老站长皱着眉头说:“我们山里来个大学生不容易,那也是党和人民培养出来的,人家好歹也是吃皇粮的国家干部,是不是可以在镇里批斗几天就算了,不要这么快就弄到上面去判刑。”    
    镇革命委员会主任说:“你是不是老糊涂了,你要搞清楚,他是敌我矛盾,是罪大恶极的反革命!我要不看你是吴书记的老子,马上就弄你去上纲上线。大学生?大学生有什么了不起,我们镇里是政府机关,你要弄明白,政府机关就可以出文件,就可以开除他的公职,还可以宣布开除他大学生的学籍!”    
    老站长顿时就哑了口,他虽然读过专科学校,也明白那“学籍”是教育部的事情,可而今,他实在也不敢跟他们再讲这些道理。    
    在正式逮捕何今的时候,派出所还出示了一张自己画的逮捕证,上面不仅盖了乡里的所有公章,还明白无误地写上了“口吞红太阳”的罪名。    
    在何今被正式逮捕之前,实际上已经在一间黑屋子里被关了好几天了。在懵懵懂懂迷迷糊糊中他想到了死,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口吞了红太阳是弥天大罪,实在是对不起伟大领袖,是罪不可恕的事情。然而他又实在懦弱,懦弱得连死都不敢。他觉得自己如果这样死了,对不起龚华临走时的期望,对不起龚华跑那么远来搭救自己,更对不起母亲,如果就这样死了,她们肯定会很伤心的。    
    何今被五花大绑游街示众的时候,镇里还特地选了个赶场天。山里的老百姓向来安分守己,也从来没听过如此稀奇古怪的罪名,各路来的山民比看样板戏的人都还多,前呼后拥热闹之极。可在他们看到何今的模样之后却有点失望,有人说,这小子瘦骨伶仃嘴也不大,那太阳    
    怎么能吞得下去呢?有人说,这小子看来会变,那阵子变成了西游记里的牛魔王也说不定。    
    这罪名实在有些古怪,以至于在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也算是有创造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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