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尘/古月

第48章


指挥部里的领导,包括何大羽自己都害怕当逃兵。    
    已经提升为专区宣传部的副部长刘芳这时亲自来到了山里,她依然是胖胖的娇小玲珑,在所有人都焦虑不安的时候,她带来的宣传队自然是最具活力。他们在指挥部旁边搭起了席棚,当他们进驻的时候,刘芳拍着先来的艺术学院两个学生笑着说:“我真是羡慕你们,你们住的地方每天都能闻到猪粪味,那是知识分子自我改造最好的环境啊!”    
    宣传队的队长说:“说得好,说得好啊!我们能去体验体验才好呢。我提议,我们每个队员都去轮流住,都要使劲地闻闻猪粪味,这是革命的熏陶嘛!”    
    刘芳带领的宣传队的确是热情高涨,她自己每天披着件军大衣到一个又一个土高炉密集的地方。遇到山险路滑的时候,她总是站在路口上搀扶那些比她年岁大的宣传队员。刘芳一心要鼓励大家的士气,除了身体力行率先搞节目以外,还常常在高炉前亲自去说拉弹唱。什么“干、干、干,工人阶级流大汗。烧、烧、烧,贫下中农志气高!”“贫下中农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之类的节目一个又一个。她和大家一起创作的“钢铁元帅大升帐”的独幕话剧不仅在山上轮回演出,还一直演到专区里。    
    山上的高炉出不了铁,人人心急如焚。省里钢铁厂来的副总工程师走了,何大羽也不敢下山,核心领导小组每天的碰头会几乎是通宵达旦,可谁也不敢公开说出无望结论。李子良终于忍不住了,他说:“大家都知道,现在的问题非常严重,矿石有问题,伤病员也在不断增多    
    。我提议,是不是就不要集中这么多人跟着熬了,我们可以留两百人在山上继续找矿做试验,如果试验成功,大兵团再回来也不迟吧。我认为现在应该尊重现实情况,也可以解决面临的难题。”    
    这话一说,会场突然安静,只听到平时从没让人注意的汽灯发出嚯嚯的声音。何大羽也怔住了,他想,把问题捂着肯定也是不行的,李子良能公开说透了也好,也好听听大家的真实反映。刘芳看到所有的人都不吭声,突然站起来大声说:“我是负责宣传的,在当前全国人民以钢为纲、大炼钢铁,人人意气风发鼓足干劲的时候,我怎么就闻到了一股发霉的气味。老实说,这味道从我刚进山就闻到了!你们想过没有,到现在还炼不出钢铁,是不是总路线的教育没有深入人心!一支意志消沉没有觉悟的队伍,又怎么能够去排除万难争取胜利!同志们哪,这完全是一个非常浅显的道理!”
第三部分:炼狱谎报军情
    会议顿时骚动了起来,可大家还是望着县委书记何大羽。何大羽看了看大家说:“同志们哪,没有二万五千里长征,哪会有革命的胜利?所以,我们在任何时候都要有迎接困难的两手准备,更应该有百折不挠的勇气。如果退一步说,这里的矿石的确有问题,能不能使用迂回    
    战术,转移大兵团,撤下伤病员,集中部分精壮兵力去歼灭敌人。”    
    在座的干部又骚动起来,有人点头,有人摇头,有人依然没有任何表情。    
    李子良站起来说:“我支持何书记的意见。我们都打过仗,敌人不在这里,当然就找着他打。就像游击战那样,只有机动灵活的战略战术才能克敌制胜。”    
    此话刚说完,刘芳就笑了笑说:“张专员明确指出,云山的铁矿是大矿,是好矿,这是经过专家论证了的,是无可置疑的!敌人就在面前,可不能逃跑,投降啊。”    
    李子良摇了摇头说:“专家?已经深入到我们云山、实地调查研究的陈之浩,周山河是不是专家。我从来没说不搞了,而是需要调整去争取更大的胜利。你也看到了,现在的伤病员越来越多,我们也不能不顾他们的困难,硬要去死拼瞎干。”    
    刘芳抹了一下自己额上的头发,盯着李子良说:“还说你当过军人。你应该知道,军人必须坚定地执行上级的命令。那不是你们农民游击队,更不是乌合之众,当逃兵是不允许的!”    
    刘芳又回头看了看何大羽,停顿了一下又说:“可是,我一来山上,就发现这里有害怕困难的苗头,特别是后勤工作。可我还是提醒一下,希望不要用战略战术来掩盖逃跑主义。”    
    何大羽听到这话脸色阴沉,心里不断翻腾却没说话。当李子良刚要反击的时候,主管生产的副总指挥朱根生站起来说:“我们现在是研究面临的困难,大家提出的问题都很有道理。我认为,在困难的时候更应该团结,只有团结一致,才能力争上游。”说完这话他笑着看了看何大羽,又给李子良递了一支香烟,转过身来又给刘芳递了一杯茶。他知道刘芳的父亲以前是张专员的上级,何大羽原来只是张专员的部下,那刘芳的父亲自然就是上级的上级。刘芳有这样的背景,对谁都流露出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常常以纯正的革命左派自居。这生产本来是朱根生的事,面临这样场面他就怕惹事,只能和和稀泥。     
    李子良却是个火性子,他已经好几次被刘芳气得发火,甚至被他心目中只知道耍嘴皮子的黄毛丫头气得火冒金星。何大羽看到这越来越厉害的争论,突然感到了一阵心悸。刘芳这次到山上来,本来想让她来了解山上的实际情况,能给张专员作些具体反映。然而,现在看来,刘芳却完全相反,这才感到自己又下错了一步棋。    
    会散了,刘芳也不能平静,她激动地翻开了自己的日记,把到云山来纪录的情况连夜赶写成材料,第二天就派人送到了张专员那里。    
    要说刘芳的日记,那真是让她最为陶醉的东西。在每天书写这些文字的时候,就像书写一部完美的英雄传记,从行为到心理剖白都充满了献身精神和动人的豪言壮语。她崇拜战火硝烟中的革命英雄,然而,像父辈那样的年代已经过去了。可她记住了“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他们人还在,心不死”的名言,就像一盏指路明灯,无时无刻不在唤起她战斗的激情。    
    她坚信这些日记总有一天会成为革命号角,激励人民永远前进。刘芳日复一日地记录着,就像那些照片丰富高大完美的英雄日记那样,一个无私无畏的女革命家正在像一道喷薄的霞光洒向大地。这英雄不仅斗志昂扬,很小就具有革命的预见性和非凡的洞察力!她还把日记涉    
    及的人物弄了各种代号,比如反动类的黄彩为“A3”;值得怀疑的李子良为“E6”;虽出身为劳动人    
    民,可革命动机严重不纯的何大羽为“F1”。特别是E、F类,因为他们就在我们内部,应该引起革命阵营的高度警惕。    
    刘芳每次写完日记之后都非常激动,常常为自己的论断和伟大领袖的论断不谋而合而感到无比惊喜。然而,此时的何大羽和李子良还正带着几千人没日没夜地砍树烧炉,却无时无刻地感到揪心。每天都在敲锣打鼓,每天都有大红喜报往上面送,每个公社把农民家里收来的大锅、农具和所有是铁的东西在土高炉里化开,哪怕是废铁,也只能向上面谎报军情。    
    已经是腊月了,山里刚下了一场初雪,那么大的山林就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山脊。何大羽哪里都不敢去,只有伤心地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砍了头的树桩心如刀绞,常常连自己也仿佛像树桩一样在大地上无奈地呻吟。    
    正在这个时候,周山河回来了,他给何大羽汇报说:“省里的冶金研究部门作了最后的鉴定:百分之三十已经属于劣矿了,所有的矿石都没有超过百分之十的含铁量。这应该是贫矿中的贫矿,在土高炉里根本是不可能炼出铁来的。”何大羽只有惊奇地问:“张专员认定的矿藏分布图我看过,那也是专家认定的啊。你说说,这又怎么解释?”    
    周山河说:“我专门问过这件事。他们说,不少过去的矿脉图并不确切,所有分布有矿脉的地方也不等于都是可以用来炼铁的。即使有优质矿,那也常常是在几百米甚至上千米的地底下。所以真正要开矿,必须做大量的前期工作,必须有认真的科学考察才行。”     
    何大羽再平静也平静不下去了,一下就瘫坐在椅子上了。何大羽调查了各公社伤病员的时候,在把自己的军大衣送给了一个躺在席棚里瑟瑟发抖的少年之后,不由得掉下了好多年来都不曾掉过的眼泪。    
    他马上起草了给地委的正式书面报告。他在报告里除了毫不掩饰面临的现实和自我检讨之外,还提出了几项重要决定:一是千方百计要求专区把矿石送到研究部门鉴定;二是决定每个公社只留一座土高炉继续试验,其他高炉马上停工;三是各公社大部分农民和干部回家待命。
第三部分:炼狱全民大办钢铁动员会
    何大羽回到县里的第二天,一大早就带着连夜写出的检讨报告赶到专区。    
    他走过地委大院,大院里烟尘抖乱,干部们在一个个土高炉前忙得欢天喜地。刚进到地委书记办公室的时候,就看见邹皓昆显出了一副严肃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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