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骨之梦/京极夏彦

第38章


以浩大声势登场的侦探,猛力往关口飞奔而来,“啪”一声打了他的头。
“不要发呆啊,关口!你也是,伊佐间。真是名符其实的老人饮冷水,不要做危险的事。”
“很……很痛,小榎。你来做什么?你不是说讨厌工作吗?”
“京极那家伙拜托我,推不掉啊。来来,集中精神。在你们发呆之际,这个地球依然在快速自转喔。”
“大概吧,话虽如此,到底要去哪里啊?我们跟京极堂有约。傍晚,在寺院……”
“圣宝院。”伊佐间提供了最简短的协助。
“对,说好去那里。”
“不论何时,都是猴子头啊你。时代一刻也不停地持续前进,你们站在这里的时候,世界正气势磅礴地前进着呢。来,快点,当我的随从吧,我不想提重的东西。”
“重的东西?”
“是的,杂工正是神赐予你的天职。不要想东想西,学学木场修。”
“神?”
“就是我啊!来吧,就决定用小猴子和河童当随从了。不要叨念了,跟我来。”
“河童?是在讲我吗?”
伊佐间指着自己尖尖的鼻头,确认这句恶言。榎木津大喊:“对啦,河童。”看来伊佐间终于变成河童了。榎木津大概都会把人名省略得记,如果没有好的谐音,偶尔会随便压缩或加以变形。要是仍找不到适当的,就像这样,用夸张的=乱来的称呼作为象征。伊佐间想了一会儿,说:“没有豬喔,榎先生。”
那是将自己比喻为《西游记》一行人了,当关口发觉时,两人已经走了。
“等我,要去哪里?”
“教会啦,教会。听说要做什么神的仪式还是进行什么魔法的,叫我们快去,京极真的很啰嗦。”
榎木津看也不看关口。
风沿着川面吹过。孙悟空颓然无力地跟在玄奘和沙和尚后面前进的景象,实在不成体统。
关口想起京极堂,京极堂常说《西游记》里的沙悟净应该是河童。
“流沙河里有河童吗?”
“河童的腰间垂了好几个骷髅吗?”
记得京极堂说,沙悟净吊挂在脖子和腰间的骷髅,是玄奘三藏前世的骷髅。
关口想起京极堂的解释。
——故事里的沙悟净入门为三藏弟子,是继悟空、悟能后的第三个,但事实上与三藏的渊源最长久,加上悟净与历史上实际存在的玄奘有交集。历史上玄奘的游击是有名的《大唐西域记》,但还有另一部作品《慈恩传》。根据书里记载,据说玄奘经过一处寸草不生的地方,即塔克拉玛干沙漠东部的莫贺延碛——所谓的流沙河——非常艰辛,几乎到了濒死边缘。终于来到鬼门关前的时候,玄奘在心中默念观音,做了个梦。
据说出现在梦里鼓励玄奘的是毘沙门天,之后其化身为深沙大奖,或称深沙神——就是玄奘梦中感应到的神,而这深沙正是沙悟净的前身。据说两者的共同点便是都戴着骷髅,是两个、七个,还是九个,虽然数量的说法不一,但都是三藏法师自己的骷髅。
关口对《义经三岁骷髅》这本书印象深刻,当然,书中情节是捏造的,书中记载,三藏在前世已经好几次至印度取经,每次都遭魔物吞食,在志业未竟之前死了。然后不知在第几次,终于成功制服魔物,收为弟子,取经成功。
也就是说,三藏所收的弟子,吞食了过去的自己,并佩戴了那个骷髅。
京极堂之后不知道为什么,把沙悟净比喻为河童,讲了很久,但关口忘了。说阴阳五行怎么样,《易经》怎么了,也听不太懂。
走在前面的伊佐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比喻为河童。这次,前世和骷髅又在这城市里乱舞。
在教会会发生什么事?
关口想着降旗这位奇怪的男人,他似乎是到达了关口所无法企及境地的男人。关口是个因为害怕到那里而闭上眼睛的男人。
——那个人能心平气和真不简单。
或许并不平静。但是,因为活着所以等同于平静。关口过去只是“预感”降旗所窥视的那部分,就好几次想结束生命。而降旗窥视着,并且面对面地活着。
关口不洁的人生观与过度的自卑感,都发自于那个“预感”。虽然或许面对就能加以去除,但一想到届时自己不知将往哪里去,光是想象也教人害怕,害怕得几乎想死去。
关口将永生永世与平稳无缘。
话虽如此,在危险之外保持均衡的现在,可说是最平稳的姿态吧。因此,如果关口想要维持均衡,就必须塞耳闭眼。然而那边的诱惑毫不留情地贯穿关口的耳朵,撑开关口的眼睑,让他预感其异样姿态。
——狂骨吗?
仿若留下骨头般……
所谓虚妄的执念,也会永远留下吗?
比如,所谓人格的杯子破了之后,就像海里的水的密度将有一部分变浓,或者有机物凝固了一般,那个会留着,持续不断地在海中飘荡吧。如果是这样,被浓缩的许多虚妄执念,会在海中缓慢下沉,如溶不掉的沉淀物,沉淀到海底去吗?所以光线才到不了深海啊。
关口将这妄想,并非虚妄执念,逐渐扩大,以一径往前的河童背为目标,踩着步伐。因此周遭的城镇风景完全没有进入眼里。在这里走散了,一定会迷路。
因为没有时间概念,也完全不知道前进了多少距离。
看见教会了。
如果不是心想着就是这里了,根本不会觉得是教会,看不出是间教会的建筑物。
“来吧,两位,上次木场修带来那个叫小旗的奇怪家伙在这里。”榎木津开朗地说,打开门“嘿,小羊来解救迷惘的牧师喽!”
礼拜堂——是这样称呼吗?关口不太清楚,但总之,在被打开的门里,看见降旗和牧师——白丘。
降旗坐在最靠近门的椅子上。
牧师在十字架下。
回过头来的降旗,比之前更显疲惫消瘦。黑色衬衫加上白色长衣,不知何故卷起袖子。露出来的手臂,看起来好冷。后面跟着两位随从的侦探进入堂内。
外面天色渐暗,堂内更是昏暗,关口瞬间觉得视野一黑。牧师发出害怕得颤抖的声音。“降旗……这些人是……”
“是我小时候的朋友。”
“叫阿修吗?”
把他和木场弄混,榎木津觉得很愤慨。
“不对!我不是那个四角脸。来吧,没空拖拖拉拉的,赶快拿出来吧。”
“拿出来?”
除了牧师,所有人都丢出问号。
“小榎,说明……”
关口说到一半停住,要求榎木津说明是没用的。不,只要京极堂不在,没有任何事需要说明吧。因此,他变更问题:“京极堂再干吗?”
没有答案。
“你说了不合时宜的话。”
榎木津把视线转向牧师,牧师像时间暂止般地僵住。降旗慢慢站起来走向这边。
牧师说:“这里是必须神圣清静的地方。”
“是啊,事实上打扫得不够干净。”榎木津如此摆起架子,大摇大摆地靠近牧师,盯着他的脸。
降旗走进两人,然后用颤抖的声音说:“这个人对我而言是恩人,请不要太粗暴。”
“粗暴?你在说什么啊?小旗,我是来解救他的。”
“解救?那是……”牧师僵硬的脸显出不安的表情。
“我不是木场修,不会施暴,更何况京极堂说这位牧师先生并没有做坏事,我怎么可能对她粗暴呢?只是听说他很烦恼,才特意来解救他的。”
“你说解救?”降旗突然用一种完全不同的声音说,“人……可以救人吗?为什么?”
榎木津呆住了。
“我用了一生在学习,然后遇见这个人后才确信。”降旗边说,站在榎木津和白丘之间挡住了去路。不知何故,他变得很激昂。榎木津似乎什么感觉也没有。
“我问为什么,能够解救人的……”降旗用斜眼看着白丘,继续说,“只有神。”
降旗决然地说:“人无法裁决人。不,是不可以裁决吧。同样地,人也不能救人,所以才制定了法律。但是法律也是人所制定的,即使可以惩罚但无法解救。所以,人需要神。”
“但是这个人因牧师的习性而烦恼。”
“对,他很痛苦。所以我身为友人,想解救白丘亮一。然而我可以分析这个人,却无法解救他。不只是这个人,我身为精神科医生,不,身为人,解救不了任何一个人。”
“降旗……”
白丘周章狼狈的声音被榎木津淹没:“但是希望解决问题的不是小旗你吗?” 
“我只是受不了宇多川朱美被陷于不义之罪而已,她与我是同类的。礼二郎!你懂吗?发现了心底的黑暗,并且不得不去凝视它的人的心情。”
“不懂。”说完,榎木津又逞强地说:“那种东西怎么能懂。无法解救是因为不想被解救,这是确定的。因为所谓信者必得救,不是吗?”
明明还有其他好方法,侦探却对牧师和精神科医生恶言相向。所谓不知自己的斤两正是如此。暴戾的态度之后,侦探眯起眼睛。
“讨厌的话就算了,我也不是爱做这种麻烦事。只是,这么下去的话,那个朱美,是叫朱美吗?”
榎木津的话在此中断,突然看了伊佐间一眼,然后继续说:“唔。唉,算了。听说那个叫朱美的人会很麻烦,所以,赶快拿出来。听说那个小的是朱美的东西。”
“小的?朱美的……东西?”降旗反问。
白丘微张着开嘴,后退一步。到底是什么?刚刚榎木津说了,很重的东西什么的。
白丘的样子变得更怪了。榎木津凝视着他的手边附近,说:“喔,埋起来了呀。京极堂说藏在某处,要我找,这下可简单了。来,挖吧。你不挖的话,我可以帮你挖。”
“挖?”
“不懂你的意思,礼二郎,不要太过分了,不要在苛责他了,这个人跟朱美小姐的事件无关,你安静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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