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城故事

第12章


那个巡防营统领的头衔,对聂芹轩已经没有任何吸引力。现在哪怕做了一品大员,也逃不出末世遗臣的命运。如此想来,乱党的炸弹竟是成就了袁雪门大人。袁大人虽然被乱党的炸弹碎尸万段,可袁大人到底还是做了大清朝的忠烈……可惜的是,古往今来的人们,谁也不知道这些古往今来的忠烈心里到底有多少生逢末世的苦涩和凄凉。
  聂芹轩离开太师椅,在回廊中缓步徘徊,心里反复思量着自己的部署。上水关、下水关各派一百人守护,既可以防止对手从水路偷袭,又可和城里的主力相互支援。城墙上派了三百人日夜不停地换班巡逻。所有留在军营里的士兵,也分成两批轮换,一半人休息的时候,另外一半人持枪待命,随时准备投入战斗。所有的路口、桥头、码头设卡盘查一切来往行人,在刺客被捕之前禁止任何人擅自离开银城。命令邮局扣押拆检收到的一切信件。此外军营里准备了充足的水和粮食。袁大人临行前留下的十几箱子弹和炮弹足够应付使用许多天。即便是增援的部队被拖延几天也足够支撑。旧城的城墙是顺山势而建,城内地形也是高低有致,最高的地点就是军营和县衙。即便城被攻破,军营和县衙也还可以有最后依凭的地势可守。有精锐强大的援军,有洋枪洋炮,有固若金汤的石头城,聂芹轩可以说是胜算在握。可是这一切,都不能让他摆脱心里那种挥之不去的末世的悲凉。自己如此精心策划、竭尽全力要对付的,不过是些乌合之众,不过是那些平常低声下气的平头百姓。可这些低声下气多如蝼蚁的人,现在却是从四面八方遍地拥来。即便自己此一战大获全胜,即便自己也像袁大人一样为朝廷粉身碎骨,可也还是挡不住这四面八方遍地拥来的蝼蚁们。大清朝这匹又老又病的瘦马,早晚要倒毙在路上,早晚要被这些遍地拥来的蝼蚁们啃得连骨头也剩不下。等到大清朝被敲骨吸髓吃干净,这些遍地如麻的蝼蚁们就会散尽走光,谁也不知道它们何来何去,谁也不知道它们姓甚名谁……反复思量之间,天已经完全黑尽,星星还没有升上来。沉闷的黑暗好像地牢的墙壁一样,把人窒息在包围之中。可聂芹轩觉得这眼前的黑夜,远不如自己心里漆黑无边。黑暗中,四门紧闭的石头城仿佛沉没到无边无底的深渊。一阵凄厉的惨叫隔着黑沉沉的夜幕传过来,随后又是一阵士兵的斥骂声。聂芹轩停下来,在黑暗中打量着这座鬼域一般的石头城,一时间乡愁无限。
  岳天义站在缠满了红布条的太师椅上,从桐岭关残墙的垛口里看看东边,又看看西边。天气很好,连一丝云彩也没有,是个青天白日的大晴天。而后,岳天义再看看东边,再看看西边。无论东边还是西边,都没有人影,都是空空荡荡的。这条连通省城和银城的官道上连半个官军的人影也没有。这叫岳天义又失望又泄气——天下哪有这样的怪事?你杀了总保和甲长、砍了官府的“顺风耳”、占了要道关口、立了大旗来造反,可是没有人来搭腔。你说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早知道这么空闲,早知道这么好的天气,还不如在三星寨的家里多住两天。
  没有风,竖在墙垛上的那面黑色的角旗一动不动地垂在墙头上。旗子吹不展,谁也看不见旗子上那几个绣上去的金黄大字:金鹏大元帅。那几个字虽然粗针大脚绣得匆忙,可到底是请个秀才写的,到底是周周正正的。可惜没有风,什么也看不见。正午的太阳把那条空荡荡的官道晒得又白又长,把守卫在关口上的弟兄们晒得又软又困。岳天义有点后悔挑错了旗子。如果听了那个班主的话,选一面帅旗挂起来,不用风吹,它也是伸伸展展的。昨天杀到板桥镇,遇上唱堂会的戏班子。岳天义扣下戏班叫他们唱了一台“草船借箭”。唱完戏之后,岳天义说想和戏班借几样东西用。戏班的王班主又是磕头又是作揖,说他早就恨死那些满人了,说他一心拥戴岳飞转世的岳大元帅。他打开行头箱子叫岳天义随便挑。众人吵着说先要那套皇帝穿的龙袍、龙冠,要造反夺天下,这套东西是断不能没有的。拿了龙袍龙冠之后,岳天义说还要为天义军挑一面帅旗。左将军岳新寿说皇帝老子都是用的黄颜色,要黄旗。右将军岳新年说天下人过年娶亲都是用红色,我们天义军旗开得胜,还是红旗喜庆。等自己这两个儿子说完了,岳天义站出来拿主意:“新寿,新年,你们弟兄不用争吵,青云观的陈道长说北方之神玄武主黑色,祭祀玄武要披发、黑衣、仗剑、从者执黑旗。我们桐岭山、三星寨都在银城的北面,就该用黑旗。”听见岳天义这样说,所有的人都欢呼起来:“对头!对头!还是大元帅晓得道理!”王班主发愁道:“可我手上没有黑颜色的帅旗。黑旗只有这一面角旗还大些。”众人一哄而上举起这面镶了火焰形红边的黑角旗,又是一阵乱喊:“要得,要得,这面旗又大又黑,安逸得很!”龙袍、龙冠有了,帅旗也有了。岳天义笑笑说,还想借件东西。王班主连连点头,要得,要得。岳天义说:“王班主,那我就不客气了。我看你识文断字,人也精明。我想借你给我们天义军做军师。”王班主吓得跪在地下大哭,“岳大元帅呀,我家里有七十岁的老母,还有一双儿女……东西你尽管拿,人啷个好借给你……我是个唱戏的,我啷个晓得当兵打仗的事情些?”岳天义很不高兴,“我要借你的人,又不是借你的头。你在台上唱诸葛亮呼风唤雨做军师,为啥子就不能为我做军师?”众弟兄在一旁大吼:“大元帅要你做你就做,你不要不识抬举!”可王班主早吓得软成一摊泥,身子下边竟然尿湿了一大片。众人在一旁又是笑又是骂,都说你这个草包只会尿裤子,哪里配做我们天义军的军师。岳天义只好苦笑着放王班主回家去孝敬老母亲。
  现在,那面黑旗就在墙头上垂着,好像也被太阳晒得无精打采的。四面山野间露出来的红土,就像是被阳婆烤熟的牛肉,热烘烘地贴在山坡上。在立誓造反的那天晚上,喝了血酒之后,岳天义对站在火把下边的袍哥弟兄们说:“大家都知道了,桐江知府前天在银城叫人炸死了,现在天下人都要造满人的反。我们哥老会本来就是为的反对满人才立事的。造反就是为了夺满人的天下。满人的天下别人夺得我们袍哥也夺得。再说这天下当年就是满人从我们汉人手里夺走的,我们如今不过是要再把它夺回来。既要造反就要师出有名。我姓岳,宋朝抗金大英雄岳飞也姓岳。我岳天义是岳飞转世。岳飞是大鹏金翅鸟转世,我就是‘金鹏大元帅’!我岳天义做的这些事情,都是正合‘天意’,你们大家就跟上我岳天义的名字叫‘天义军’!”袍哥弟兄们举着雪亮的大刀、长矛,举着熊熊的火把,高呼“金鹏大元帅万岁,万万岁!”当时就冲出去杀了三星寨的甲长,抢了张财主的粮仓,烧了寨里的天主堂。有人说,寨边官道上的那些电线杆是官府的“顺风耳”,能把几千几百里之外的事情都传到官府里去,我们造反的事情这“顺风耳”肯定要通风报信。于是,众人又七手八脚,把立在官道边上的电报线杆砍了十几根。第二天,天义军乘胜出击,一路杀过陈家坳、板桥镇。一路上照旧还是杀保甲、杀老财、分粮食、分浮财。各个村寨的袍哥、农民纷纷响应,天义军眨眼间聚起一两千人。人一多,事情也就多。岳天义这才发现,你只要有一顿饭供不上,就会有人拖起长矛背着包袱转回家。闹得岳天义至今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有多少人马。人一多,主意、号令也乱起来。自己的弟兄们动不动就会舞刀弄枪一争高低。一两千人的队伍要有安营扎寨的住处,要有足够的粮食、菜蔬,要有人通风报信、传送号令,大刀长矛、鸟枪、土炮要有人管。就连做饭用的铁锅也成了大问题,已经有人为争抢铁锅做饭打伤了自己的弟兄。真正的千头万绪,焦头烂额。铁匠出身的岳天义只做过三星寨的袍哥龙头老大,没有当过一天兵,如今才知道大元帅不是好当的。本想请个识文断字的军师来帮忙,可又没有请到。情急之下岳天义只好先把自己的两个儿子用起来,哥哥新寿封了左将军,弟弟新年封了右将军。左右二将军一封,事情果然好起来。两位将军说是行军辛苦,从此再不用大元帅走路。可岳天义又不会骑马。于是命人用红布条缠了一把太师椅,两根竹竿一架,四个轿夫一抬,从此金鹏大元帅就有了自己的坐骑。坐在太师椅上的岳天义心里非常明白,在杀了三星寨、陈家坳、板桥镇的老财之后,他必须得有新的事情叫自己的弟兄们去做。一天没有事情做,这一两千人的心就笼络不住。一天没有事情做,谁也说不清自己搅起来的这股水要冲到什么地方去。而且他更明白,到现在为止,这支队伍还没有真刀真枪地打过一次仗。更不用说打硬仗,打恶仗。岳天义实在料不准自己的队伍到底能不能打仗。所以他才决定来到这个没有一兵一卒把守的桐岭关。岳天义还没有最后拿定主意,到底是先去攻打桐江府,还是先去攻打银城。在主意未定之前,这支千把人的队伍总得有个住处,总得有个支锅造饭的地方。
  其实,桐岭关是个被废弃的关口。早在明朝初年修建的关口,到了清朝就废弃不用了。关口内原有的营房和敌楼早就坍塌成碎石乱土,能用的砖瓦、木料都被附近的村民拆走,或者用来盖房子,或者用来搭建牛棚马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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