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领域

小说这栋大厦并不是只有一扇窗户……而是千千万万个窗户，幸好对任何事物来说，总会有一双眼睛看得到它，总会有一扇窗户对着它。我说幸好，是因为它们的视野之大是不可计算的。
    ──Henry James（1843-1916）
    ***
    深夜里，某层公寓传出沉沉碰撞声，由于其中某户人家夫妻经常吵架，甚至到了申请保护令程度，然而女方总是拗不过男人指天发誓一定戒酒不打老婆甚至下跪的忏悔攻势，搬回去后又是一波邻居不得不摇头的吵闹轮回，今晚还算闹得轻微了。
    客厅里，满身酒气莫约四十岁出头的中年男性，他口中咒骂着，手里抓着成团黑色物体猛力往地上擂去，仔细一看，那竟是女人的头发，长长地随他的动作上下甩动，一边在磁砖上碰撞出可怕的沉闷声响，男人脸手溅上了无数血点，仍不解恨。
    “干恁娘！供袂离婚？离你老母啦！恁北还袂睬你讨客兄，伊够敢来呛声？拢嘛是你！吵吵吵！没钱卡好自己去赚啦！欠人干腿张开开不会！”
    男人喊到口干，放向早已虚软多时的妻子身体，径自到厨房找酒喝。
    客厅保留着争吵过的混乱，水银灯的苍白光线照在女人身上，呈现一种凄凉诡丽色彩。
    他拿着一瓶高粱摇摇晃晃地走回客厅，见女人还是保持原样趴在地上，仰起脖子灌了口酒，呼出一口臭气，看她那副模样，又气愤地踹了一脚，以为她大概不敢还手才装死，往沙发上一躺呼呼大睡。
    时间大约过了一个半小时，壁钟当当当地响了起来，时分针重迭，正好是午夜十二点，空气里密集的安静，使得钟声格外响亮，酒醉男人也被震出一身冷汗，见妻子还是动也不动，原本高昂的情绪如今却不安起来。
    他伸手想要去探女人鼻息，客厅中正对沙发的四十二寸液晶电视屏幕忽然启动电源，画面上正播报着火灾新闻，那一瞬男人真是吓到尿都给逼出来了。
    大概是起身时不小心压到遥控的缘故。
    刚刚差一点就能碰到女人，他重重几个深呼吸，正要重新做出相同动作时，清亮的儿童嗓音划破了静谧。
    “唷！又失败啦？新人。”一个绑着枣红色头巾的小男孩七手八脚地从屏幕中探出上半身，身后似乎被什么卡住了，当男人张大嘴颤抖着喊不出声音同时，他就在男人圆张的瞳孔倒影中努力活动着，往前一挤发出“嘿咻”声音跳到了地上。
    “真是折腾老人家啊！”明明不过七八岁大的男孩捶捶腰椎骨，右手套着暗红色长手套，上头以黑白线条画出眼纹，搭配着全身叮叮当当多层次打扮，倒有几分玄秘气质。男孩看也不看喘气颤抖个不停，却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的男人，径自走到了女人倒地位置蹲下，伸手在头上挥了挥。
    “陈时守，又来不及转移啦？我很懒得拆你的灵玉了，就这样放你和这女人的意识结合算了。”
    “这次只是脑死而已，不好意思让前辈失望了，估计可以撑到被人发现再转移到其它眼球上，反正这次观察纪录的对象眼睛一直没闭上。”
    “呵呵，会叫前辈有点进步了，这里有个男人，怎不干脆就选他算了。”男孩天真无邪的声音这么提议道。
    “这男人已经是别的死神目标，我才要附在他身边的人眼球观察纪录，期限剩今晚了，就算我不是从头到尾都被脸朝下压着头打，选他也没什么机会观察。”
    空气中那道年轻男声说着。“我好奇人不知自己将要死掉时，会做哪些事情？”
    “没想到居然是你来做这项工作，纯，记得那次之后已经两年没遇到你了。自己说“不是死神”的家伙。”
    “有说错吗？二十一号领域任务有很多种，我们只有在工作时才叫做死神啊！就像医生也只是一种身分，做这个工作的还是人类。而且我哪时候说自己不是了，我只是没承认自己是而已，小伙子脑筋放清楚些。”
    被称为陈时守的死神爆出纯精神性质的青筋，很想拿东西砸向对方，可惜目前身陷某种困境之中。
    “那你就快点办完事走吧！”
    “欸，我在等你的书喔，你写的纪录在领域里评价还不错，有前途呢，小伙子。”
    两个正在对谈的死神，超越了旁观男人理解程度，他想逃却已经吓到腿软，只能待在原地看着男孩用戴着手套的那只手朝他伸来。
    转眼间，那名叫纯资格也较老的死神从男人胸口掏出一团光芒，往背后大口袋一丢，气定神闲地扎紧袋口，男人双眼翻白无力软倒。
    从对话中可发现，这两名死神的工作性质完全不同，死神的工作内容很繁复，但是用来处理工作的能力却简洁到只有三种，分别是“拾取”、“观看”、“书写”。
    拾取的动作透过纯很好理解，就是把人类的灵魂打包带走；观看则是附在目标的眼球中，和目标采取相同的视野，甚至有必要时能操纵目标身体，可惜时效只有五分钟，而且有某种危险性，尽管只要透过“观看”就可以自由转移到其它生物的眼球中，但也有像陈时守这种刚好失去机会凝视其它眼球寄主就死亡的例子。
    死神本体也是灵魂，被困在尸体中经过一段时间，就会和已经不稳定的寄主残余意识结合，因为共享一个器官，活动时精神贴近缘故，两方“黏性”在肉体失去活性后就会直接加强，也由于尸体基本上失去了活动能力，导致选择观看工作的死神出现了行动障碍危机。
    这时候，必须按照规定对死神们出发之处“二十一号领域”发出申请，透过复杂手续后才能得到救援，但是有些老手也会将同伴和死者意识分解的技巧，只是他们通常不愿承担犯规风险，除非有足够利益交换的吸引诱因。
    以上两种能力通常是赋予死神在人类世界工作之用，最后一种书写，则毋须进入人类世界，只需在某种被称为“书”上的东西写出能让“书”本身满意的故事就好，因此单一使用书写能力工作者并不算死神，因为后者并未直接接触到人类的生命，但每个二十一号居民皆同时具备能作为死神的工作能力。
    通常二十一号领域居民只需用一种能力工作即可，透过彼此协助，比如用眼球方式工作的人可以口述给写书的人，书写腻了的可以去抓抓灵魂活动筋骨之类，但为了让新人能娴熟三种能力的使用，通常会要求他们多多体验死神的工作。
    陈时守属于既“观看”又“书写”的那种死神，算是加班性质，因此写出的东西虽然不见得次次都通过“书”的认可，但是二十一号领域的居民认为他的记录方式比较跟得上时代，因此感觉这个新人还蛮勤奋的。
    用推理界的术语形容，陈时守就是清张派。
    “取材哪是这么容易的，我那本‘书’比皇●出版社编辑还挑剔。”年轻的华裔死神声音闷闷地在空气中扩散。
    “那就写架空、轻小说或意识流，不然反美学式的后现代文字解构感觉也不错，别说前辈没给你意见了。”纯不负责任地说着。
    “最好是，我懒得聊天了，刚被晃得还在晕。”
    “哈哈，毕竟是‘眼球’，苦力活嘛。”
    两名死神结束职场闲聊后，纯提着袋子乘上夜风消失了，倒霉留在女人眼球中的死神魂体，持续等待第一个闯入现场的发现者，好在陈时守本来就很有耐心，虽然生前不是什么叱咤风云的人物，但好人牌穿心破甲弹接久了，他连等一个暗恋女生讨论Paper，都能在联络不上对方的情况下在麦当劳枯坐五小时，虽说滴水可以穿石，但他自认耐性可是碳合金级的。
    成为死神后，陈时守不能也不太会受到人间种种影响，所以一般人难以忍受的无聊，对他来说反而是整理这次观察到的现象资料，一段蛮不错的休息空档。
    直到他听见了脚步声。
    死神在附着于眼球时，必须使用寄主视力作为观看基准，他们虽然可以比人类看见更多官能易忽视的细节，却和魂体时的全视角不同，也就是说使用观看能力时，为了平衡对寄主的影响，能力本身须受到限制。
    现在陈时守随着失去意识脸孔朝下的妇人，除了视野边缘亮光外，什么也看不到。
    他听见小孩子的笑声，以为是纯又折回来了。
    “咦？好像有其它东西在这里哩？”
    虽然也是稚嫩童声，但却比纯高了些，有如敲着木琴短键，很清脆地；但陈时守对自己被称为东西感到不是滋味，接受自己死后不是投胎转世而是到了个叫二十一号领域的鬼地方，胡里胡涂地通过新手测试后成为死神，然后也习惯崭新职场生活，至少他现在也没有鬼老板请他喝飞行咖啡，那么他应该算“比人类要高级一点”的生命体吧？
    这种奇妙的职业尊严让陈时守决定好好会一会这个还不确定是否发现他的存在，还是碰巧说中的童稚声音。按照常识来说，这里已经是命案现场了，会突然出现小孩子也很奇怪，又不是名侦探●南，该不会是其它陌生死神，连他现在的寄主也想带走吧？抢业绩也不是这样。
    陈时守打定主意，若对方是人类就先附到他的眼球上再想办法。
    “摸西摸西？不说话还是不能说话呢？”那声音自言自语。
    “还是要和人家玩躲猫猫，那找到的话，我要有奖品喔？”
    几秒后陈时守发现自己，不对，他附着的那个眼球主人浮在空中，面朝上被放入沙发，自身视野也一下子豁然开朗，好，这下子就能使用观看能力了。
    陈时守还来不及考虑区区一个小孩把成年女性抱起来的合理性，他眼前就凑近一张很漂亮的小脸，黑色波浪短发，秀挺的小鼻子，普通是不会有的紫色眼睛，好奇地观察着，男孩微微张唇一笑，就是烟火般的灿烂。
    眼睛……
    这已经是陈时守的职业反射，哪怕是看到金鱼或鹦鹉都好，要是有脱离需要他就会不假思索地转移过去，但是前所未有的情况发生了，他还是好好地待在原来的地方，因此能将男孩反应看得清清楚楚，表示他转移失败了？
    “厚哦……”男孩发出意味深长的状声辞。
    “是眼睛呀？”
    “你是什么人？”陈时守终于忍不住质问对方，听前辈们说，工作场所也有许多危险性，有些死神在任务中时常不明失踪过了十几年才回来，或者就这样没消息了。
    “我叫恶梦，严格说起来不算人啦！那人家可以拿奖品了吗？”
    “什么奖品？”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