刮痧

第49章


    密西西比河把财富带绘了西岸的人们,把财富从东岸夺走。可实际上,尽管密
西西比河的东面,被称为东圣路易斯,河西被称为圣路易斯,它们并不是一个城市。
它们甚至不是一个州——东圣路易斯属于印地安那州,圣路易斯市属于密苏里州。
在圣路易斯市,你若是把两个地区混为一谈,一定会招致周围人们的愤恨。他们会
说:上帝早就用密西西比河水把美好和丑恶划分开了。
    那是黑和白一样分明的。你若是还不醒悟,追问东圣路易斯和圣路易斯市区别
是什么?人们会告诉你,区别就是:东圣路易斯有圣路易斯没有的东西:罪犯出没
的酒吧,变态的男人女人们聚集的脱衣舞厅和便宜得不能再便宜的妓女。
    由于东圣路易斯的贫穷和肮脏,这里的房价跟河西岸相比,也像白捡一样。当
许大同第一次建议简宁来到这家小旅馆看看的时候,他们都是在电话上便被这个旅
馆的价格所谅呆的。
    去瞧瞧。他们有些喜形于色地说。
    夫妻俩一边开车一边议论:有单独房间,有热水,还有一顿简单早餐,那不是
跟中了“乐透彩”一样运气吗?
    可车子离目的地越近,他们的热情就越低了。他们先是发现路面渐渐变得泥泞
和凸凹不平,然后,看到周围穿着破烂的黑人多了起来。接着,撞人眼帘的大半都
是醉鬼、妓女和嫖客。还没有找到小旅馆的确切门牌地址,简宁就开始嘟囔起来:
打死我,我也不会同意你住到这种地方来。你要是想来,咱们得先办离婚手续。
    或许是简宁的威胁起了作用,或许是许大同本身已经动摇了。他们在不到一分
钟后,便掉转车头,打道回府了。
    但是那天傍晚,许大同还是开车把自己的行李径直拉到了这个小旅馆里。在往
楼上搬东西的时候,他嘱咐简宁不要下车。
    你在这儿看着东西。说着,他用眼睛扫视着形迹可疑游逛四散在周围的人们,
觉得不放心,又转到后备箱里拿出了一个大扳手,递给简宁:要是有什么事,打了
再说。
    于是,简宁就缩坐在前座上,攥着板子,警惕地像猫一样瞪着眼睛,直至许大
同把东西拿完,她都没有下车去旅馆的房间看一看。
    许大同的车子是简宁开回来的。许大同说他住在那里不需要车子。简宁认为丈
夫的意思是说,住在那样的地区,保持一辆“加瓜”车是异想天开。简宁曾想问问
丈夫出门怎么办。可张了张口,没出声,话又咽了下去。他大概不需要出门。他不
出门还少惹些麻烦。何况,他有电话和传真机,他不是鲁滨逊生活在孤岛上。简宁
这样想着,就把车子开回了家。
    你不一定有时间来看我,对吗?许大同有些拿不准地追在开动的车子后面问。
    简宁没有回答。
    那我给你打电话。
    不用了。简宁说了句。她望到了许大同脸上的表情,又突然有些不忍,于是勉
强改口:还是我给你打吧。
    然而,简宁始终没有去按家中电话的键盘,而家里的电话也始终没有响过。
    从儿童福利局出来,简宁去了超级市场,她买了些即食食品。许大同搬出去的
时候,简宁让他带走了家中的微波炉。美国任何的杂货小店里都售有只要放进微波
炉加热便可进餐的食品,尽管味道不敢恭维,但基本营养还是可以保证的。简宁又
买了香蕉、油桃和梨子。当她走到饮料部的时候,望着牛奶迟疑了一下。因为没有
进许大同的房间查看,也没有打电话核对,简宁不知旅馆的房间里是否有冰箱。估
计可能性不大。她想了想,自己摇头。那种鬼地方不会有人考虑住宿者的生活是否
舒适安逸,不然,旅店的老板肯定早就破产了。
    简宁出了超级市场,开着自己的吉普车向东圣路易斯驶去。今天早上出门,她
已经想好了自己的计划。倒不是舍不得叫那辆“加瓜”多跑路,凡是有一点安全常
识的人,都会意识到那样一辆豪华车,在那种地区容易招惹杀身之祸的。
    简宁按照上次的记忆寻到了那个破烂不堪的街道。运气的是在离旅馆五六百米
的地方,简宁竟然看到了一个停车场。这个发现使她的心情略为振奋了一些。她赶
忙把吉普车开了进去。从车上下来,她怀里抱着几个食品袋又小心地检查了四个车
门的锁。然后,在停车场管理员手中接过了存车收据,放进大衣兜里,这才转身朝
小旅馆走去。
    在这短短四五百米的距离里,简宁瞥见了好几个浓妆艳抹袒胸露背的女人。她
们零零散散各自站在角落里抽着烟,闪着十分饥饿的目光。简宁曾听有见识的朋友
们说过,妓女们一般都是在下午四点以后才开始“觅食”的。可眼下此地这些妓女
工作如此勤奋,不是因为天生努力,就是因为被饿怕了。她这样想着。
    简宁目不斜视地走完这段路,终于迈上小旅馆的台阶。
    她刚要进门,却和一个肥头大耳的壮汉撞了个满怀。那壮汉一边骂着粗话,一
边将几件衣物扔出门外:……你以为我这里是难民收养所?也不瞧瞧你那份尊容,
想在老子这儿混吃混喝的人都很有九个胆儿才行!
    旅馆的楼梯上面立刻传来尖利的女人的回骂声。随即,从天上砸下来一个酒瓶
子。
    酒瓶子炸开来,玻璃碴儿炮弹皮似的四处飞溅。简宁惊叫一声跳到门后,怀里
的水果撒了一地。
    那壮汉站在那儿,刀枪不入般地纹丝不动。只听他嘿嘿冷笑着,从柜台下面摸
出一根大棒,不慌不忙地走上楼梯:宝贝儿,你的脾气好大,我得替你泄泄火儿。
    只是片刻间,上面便鸡飞狗跳,有哭有叫,闹得震天动地。简宁躲在门后大气
不敢出。不知过了多久,楼梯上的动静渐渐追打到更加里面的楼道里,简宁这才小
心翼翼听着,慢慢挪出身子。她用眼睛扫视着周围,判定没有更多的危险,草草捡
了地上的东西,二步并五步跑上楼梯,一头冲进写着许大同告诉她的号码的那间房
间。
    简宁以最快的速度把旅馆里的嘈杂关在了身后。她背靠着门,呼呼喘着气,好
一阵才得空打量屋子里的环境。
    屋子里的光线昏暗,一盏酱色灯罩的小灯在墙纸剥落的墙壁上映出一团红光,
红光隐隐约约映照着四面的家具,地板上的报纸和扔在床上龌龊的衣物。
    坐在小桌前的许大同楞楞地抬起头。他望着简宁,朦胧的眼睛醉意可掏。
    简宁径直走到桌前,放下怀里的食品袋。她有点可惜被碰烂的油桃和梨子,挑
出了几个破皮的放在桌上。
    你给刘茵的报纸做了插图啦?简宁斜了一眼屏幕一片空白灿蓝的计算机,没话
找话地问。
    许大同没有应答,只是自得其乐地摇摇头。
    记得上次你讲,他们的报纸每星期三送印刷厂发排?
    许大同依旧不答,又是表情不变地点点头。
    见此状,简宁不由得心头一沉。自从她和许大同相识,她还没有见过许大同如
此颓废,如此沉酒于杯中之物。她更不记得许大同什么时候把自己当天应做的事情
拖延到第二天去干过。
    简宁竭力掩饰着脸上的黯然,迅速将满地的报纸抬起,叠好,又将床上的脏衣
服通通抱起。扔到卫生间里。她一边做,一边有更多的触目惊心的发现:墙脚歪倒
的酒瓶子,窗台上发霉的花生米,暖气旁被老鼠啃去一半的面包……
    许大同对在眼前走来走去的简宁仿佛视而不见。他悠悠然地迎着灰蒙蒙的小窗
户透进来的光亮,将酒杯中的酒一点点斟满。他嘴唇边的笑意时隐时现,仿佛屋子
里只有他一个人,仿佛屋子里的简宁仅是刚刚从门外飞进来的一只苍蝇,仿佛简宁
连苍蝇都不如,只是地上乱跑的一个相貌略俊秀些的蟑螂。
    简宁面无表情地收拾着屋子。她走近许大同面前,突然一伸手,夺走了许大同
手中的酒杯。
    许大同微微一怔,眼神被简宁手中的酒杯牵引着在屋里走了半个圆圈,然后落
到地下,钻入破烂的地毯里面。他一侧身,从小桌的后面拿出另一个酒杯,继续用
酒瓶斟满。
    简宁两眼不禁睁大,暗火从心底嗖嗖窜起。她立刻抢上来再次伸手要夺酒瓶,
却发现瓶身已被许大同牢牢把住。
    两人像抢皮球的孩子,扯来扯去了一阵,没有结果。简宁很恨地瞪了许大同几
秒钟,猛地松开手。
    好,我陪你喝!她转身将刚才收走的空酒杯啪地放回桌上:倒,倒上!
    许大同笑了,笑得十分灿烂。他凝视着桌上的那只酒杯,把酒瓶里的黄金色的
液体缓缓倒进去。
    酒是好东西。许大同用自己的杯子碰了碰另一只杯子,说:钟鼓馔玉不足贵,
但愿长醉不复醒。
    简宁拿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像一串燃着火捻的炸弹,从她的喉咙口滚
下去,一路炸到她的胃里。简宁不由伸出舌头,拘一般地哈起气。她的模样把许大
同逗得狂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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