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作品集之星河

第25章


她的分析并非没有道理,相反的,却非常有条理。这年轻女人是聪明而有思想的。狄
君璞站起身来,他已经知道了许多出人意料的事情,他可以告辞了。
    “再有一句话,”他又说:“你似乎很有把握,是心虹把他推下去的,而不是一个意
外。”
    “真正是意外的可能性毕竟太少,你知道。”她说:“那栏杆朽了,那悬崖危险,是所
有的人都知道的,何况他们经常去那儿,怎会这样不小心?不过,我们不能怪心虹,如果我
处在她的地位,甚至是我自己的地位,我也会这样做,你不知道一个在感情上受伤的、暴怒
的、绝望的女人会做些什么!梁心虹,这是个奇异的女人,我恨过她,我怨过她,我也佩服
她!我想,云扬对她也有同样的看法,他知道是她杀了他,但他一句话也不透露,对警方,
他也说他相信是个意外。他了解他哥哥,人已经死了,死者又不能复生,他也不愿深究下
去,何况,梁家在事后,表现得非常好,他们治疗卢老太太,又厚葬了云飞,还送了许多钱
给云扬,但云扬把那些钱都退回去了,他对我说,他哥哥是前车之鉴,不管多苦,他愿意自
食其力!至于他哥哥的死于非命,也有一半是咎由自取。但他虽然说是这样说,可是,在他
心中,他也很痛苦,手足之间,毕竟是骨肉之亲呵!唉!”她摇摇头,叹了口气。“可怜的
云扬!他也有多少矛盾的苦恼呵,那份爱,和那份恨!他在忍受著怎样的煎煞!”
    狄君璞注视著她,惊奇于她脸上那份真诚的同情与关怀,她似乎已忘怀了自己的苦恼,
却一心一意的代别人难过。怎样一个感情丰富而又善良的女性!那个卢云飞,先有了萧雅
棠,后有了梁心虹,他几乎占有了天下之精英,而都不知珍惜!那是怎样一个男人呵!
    他走向了楼梯。“那么,我不打扰你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事。除了我以外,你还曾把
这些事告诉别人吗?例如梁逸舟或梁心霞?”
    “不,从来没有。只有云扬知道。我并不希望这些事有别人知道啊!”“我了解。”他
点点头,再看了她一眼,那张清新、美丽、年轻,而温柔的脸庞!带著一个私生的、无父的
孩子,这小小的肩上背负著怎样的重担呵!他站住了,几句肺腑之言竟冲口而出。“多多保
重你自己,萧小姐,还有那孩子。别难过,总有一天,你会碰到新的人,再开始一段真正的
人生。相信我,以往会随著时间俱逝,不要埋葬掉你的欢乐。我希望,你很快能找到真正属
于你的幸福。”
    一片红潮染上了那苍白的面颊,她凄然微笑,眼睛里涌上了一层泪影。“谢谢你,”她
低声的说,带著点儿哽咽。“你会再来看我吗?”“一定会!”他看看那简陋的屋子:“这
房子是租的吗?谁在维持你们母子的生活?”
    “是云扬!他的薪水不高,他已经尽了他的全力了,我有时帮楼下房东太太做衣服,也
可以赚一点钱。”星河26/52
    他点点头,走下了楼梯,她送到楼梯口来,站在那儿对他低低的说了声再见。他对她挥
手道别,到了楼下,他再回头看看她,她站在楼梯口的阴影里,好孤独,好落寞,又好勇
敢,好坚强。他的眼眶再一次的潮湿了。翻起了衣领,他很快的穿过那裁缝店,走到屋外那
明亮的阳光里。
    17
    午后,狄君璞坐在书房中,望著窗外那耀眼的阳光,和枝头那苍翠的绿,心中充塞著几
千万种难言的情绪。心虹马上要来了,他不知道自己将对她说些什么,经过一上午的奔波,
汇合了各种的资料,所有的线索,都指出了一条明确的路线;云飞是个坏蛋,而心虹在盛怒
之下,将他推落了悬崖!事后,却在这一刺激下生病,丧失了记忆!这是综合了事实,再加
上理智的分析后,所得到的答案。但是,以情感和直觉来论,狄君璞却不愿承认这事实,他
实在无法相信,以心虹的柔弱和善良,即使是在暴怒的状况之下,她似乎也无法做出这种事
情来。而且,这种“泄愤”的行为未免太可怕了,这关系了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呵!不管云飞
怎样罪该万死,心虹却不能假天行道!他深思著,不能遏止自己痛苦、懊恼,而若有所失的
情绪。自从他第一眼看到心虹,他就觉得她惊怯纯洁雅致得像个小白兔,至今,他对她的印
象未变,这小白兔竟杀过一个人,这可能吗?不,他对自己猛烈的摇头。不,那只是一个意
外!一个绝对的意外!他深信这个,比所有的人都深信,因为别人或者不像他这样了解心
虹!那个充满了诗情画意的小女孩!那个经常要把自己藏在阁楼里的小女孩!那个对著星河
做梦的小女孩!不不,她做不出这件事情来!他重重的摔了一下头,对这件事作了最后的一
个结论:这是一个意外!
    这结论作过之后,他却忽然间轻松了下来,好像什么无形的重担已经交卸了。同时,他
也听到小蕾在广场上踢毽子的声音,一面赐著,她在一面计数似的唱著歌:
    “一二三,三二一,一二三四五六七,三个娃娃踢毽子,三个毽子与天齐。踢呀踢呀不
住踢,三个毽子不见了!两个飞到房顶上,一个进了泥潭里!”
    他不由自主的微笑起来,怎样的儿歌,不知是谁教她的,想必是心霞顺口胡诌的玩意
儿。他站起身来,走到广场上,小蕾正赐得有劲,老姑妈搬了一张椅子,坐在阳光下,笑吟
吟的看著,手里仍然在编织著她那些永远织不完的毛衣。
    山坡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人影,他定睛看著,白毛衣,白长裤,披著那件她常披的黑丝
绒披风,长发在脑后飘拂。修长,飘逸,雅致,纯洁,在阳光下,她像颗闪亮的星星,一颗
从星河里坠落到凡尘里来的星星。她走近了,小蕾欢呼著:
    “梁姐姐,我会背你教我的儿歌了!”
    是她教的?他竟不知她何时教的?
    她站定了,气色很好,面颊被阳光染红了,额上有著细小的汗珠。这天气,经过一连两
天的阳光普照,气温就骤然上升了,尤其在午后,那温热的阳光像一盆大大的炉火,把一切
都烤得暖洋洋的。心虹对老姑妈和狄君璞分别点点头,就揽著小蕾,蹲下来,仔细而关怀的
审视她,一面说:
    “让我看看,小蕾,这几天生病有没有病瘦了。”站起身来,她微笑的拂了拂小蕾的头
发。“总算还好,看不出瘦来,就是眼睛更大了。”望著狄君璞,她又说:“我知道一个偏
方可以治气喘,用刚开的昙花炖冰糖。然后喝那个汤,清清甜甜的,也不难喝。”“是
吗?”狄君璞问。“可是,那儿去找刚开的昙花呢?”
    “霜园种了很多昙花,你们准备一点冰糖,等花一开我就摘下来给你们送来,马上炖了
喝下去。不过,今年花不会开了,总要等到明年。”“昙花是很美的东西,可惜只能一
现。”狄君璞颇有所感的说。“所有美丽的东西,都只能一现。”心虹说。
    狄君璞不自禁的看了她一眼。还没说什么,小蕾已绕在心虹膝下,要心虹教她再唱一支
儿歌,心虹捉住了她的小手,把她带到一块石头上坐下来,真的挽著她唱起歌来。她的歌喉
细腻温柔,唱得圆润动听,却不是什么童谣,而是那支有名的世界名曲:“井旁边大门前
面,
    有一棵菩提树,我曾在树荫底下,做过甜梦无数……”
    狄君璞倚在门框上,望著她们,心虹的头倚著小蕾那小小的,黑发的头,她的手握著小
蕾的手,她的歌声伴著小蕾的歌声,她的白衣服映著小蕾的红衣服。金色的阳光包裹著她
们,在她们的头发上和眼睛里闪亮。她们背后,是一棵大大的枫树,枫叶如火般灿烂的燃烧
著。这是一幅画,一幅太美的画。但是,不知为什么,这画面却使狄君璞心头涌上一股酸涩
而凄楚的感觉——这该是个家庭图呵!如果那不是心虹,而是美茹,他心中像插进了一把
刀,骤然的一痛。他看不下去了,掉转身子,他急急的走进了书房里。
    在椅子中坐下来,他喝了一口茶,沉进一份茫然的冥想中。窗外的歌声仍然清晰传来,
带著那股说不出的苍凉韵味。他有好长的一刻,脑子里是一片空漠,没有任何思想,只依稀
觉得,“人”是一个奇怪而复杂的动物,只有“人”,才能制造奇怪而复杂的故事。他不知
坐了多久,窗外的歌声停了。半晌,房门一响,心虹推开门走了进来。“怎么?你为什么躲
在这儿?”她问,阖上门走了过来。
    他落寞的笑笑。“小蕾呢?”他问。“姑妈带她去镇上买绣花线。”
    狄君璞没有再说话,心虹却一直走到书桌前来,立即,她把一张发著光的脸庞凑近了
他,一对闪亮的、充满希冀的眸子直射著他,她迫切的说:
    “快!告诉我吧!你找到了我那个遗失的世界了吗?快!告诉我!”狄君璞的心脏紧缩
了一下,面对著这张兴奋的、焕发的、急切的脸庞,他怎样说呢?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