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朦朦

第25章


可是,很快的,那笑容又回复到他的嘴边。他似乎瘦了不少,但看起来精神愉快。望
著我,他笑意加深了,他用握著如萍的那只手对我摇了摇,招呼著说:“嗨!依萍,你好?
好久没见了!”
    他说得那么轻松,那么悠然自在,他笑得那么宁静,那么安闲。我觉得我的五脏全被撕
裂了,我的膝盖在打颤,使我不得不在沙发椅里坐下去。于是,我发现房间里还有好些人,
雪姨、尔杰和尔豪。只缺了爸爸和梦萍。这时,他们全都注视著我。我努力使自己镇定,我
不能让他们看出我是受了打击,尤其不能让雪姨和书桓看出来。于是,我竭力想装得满不在
乎,竭力想在脸上也挤出一个微笑来,可是,我失败了。我四肢发冷,喉咙发干,胸口像火
烧一样。我听到自己干而涩的声音,正吃力的在对书桓说:
    “是——的,好久——没见了!”
    “依萍,”尔豪说,嘲谑的望著我:“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书桓要和如萍订婚了。
你看他们是多好的一对,简直是老天安排好的!”我脑子里轰然一声巨响。靠进沙发里,我
对何书桓和如萍看过去,如萍正含羞而带著点怯意的望著我。当我看她的时候,她立即对我
抱歉的笑笑。何书桓仍然握著她的手,也仍然带著那个满不在乎的微笑,跟我眼睛接触的那
一瞬间,他似乎呆了呆,立刻又笑嘻嘻的对我说:
    “刚刚尔豪告诉了你我和如萍的消息,依萍,你不恭喜我们吗?”我努力想说话,但我
的舌头僵住了,我深深的望著何书桓,记起他说过的几句话:
    “我何书桓也不是好欺侮的,你所加诸我身上的耻辱,我也一定要报复给你!你等著瞧
吧!”
    是的,这就是他的报复!够狠!够毒!够辣!我深深吸了口气,想说话,想很洒脱的讲
几句,表示你何书桓我根本就没放在心里,表示以前我只是玩弄他。但,我洒脱不起来,几
度努力,我都没有办法开口。雪姨叫了我一声,她脸上布满了胜利和得意的笑,好久以来,
她没有这么开心过了。她笑著,故示关心的说:“依萍,你没有不舒服吧!你的脸色不大
好!”
    我觉得自己要爆炸了,费了半天劲,我尽力使自己的声音平静,冷冷的说:“谢谢你,
我舒服得很!”
    “那就好了!”雪姨说,对我抬抬眉毛,笑得含蓄而不怀好意。“你知道,有一阵我们
以为书桓会和你……哈哈,可见得姻缘前定,人力是没有办法的!”
    我咬紧牙,一语不发。好了,现在是他们对我全力反击的时候。我环视这屋子里每一个
人,他们全是我的敌人,现在我已陷入重重包围,而我是孤立无援的!在这一次作战上,他
们已大获全胜,我是一败涂地!
    尔豪继续对我嘲谑的笑著说:
    “依萍,还有一件事情要你帮忙呢!如萍大约十月里结婚,我们考虑了好久,认为还是
请你当女嫔相最合适,怎么样?没问题吧!”“好!”我干脆的说,站了起来,我的血管已
在体内偾张,我必须赶快离开这间屋子。我说:“我很愿意作你们的女嫔相,预祝你们白头
偕老!”我望著雪姨说:“爸爸呢?”
    “出去了!”“告诉他我来过了!”说完,我匆匆的走出客厅,几乎是跄踉的向大门外
冲。在花园里,如萍追了上来,叫著说:
    “依萍,等一下。”
    我站住了,如萍追过来,站在雨地里,伸手过来拉住我的手,用充满歉意的声音说:
    “依萍,你不怪我吧,我知道你是爱他的!”
    我受不了了!我好像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那股压力已到了最高峰,我甩开她的手说:
    “别胡说八道,我一点都不在乎!”
    可是,这傻瓜又拉住了我的手,用纯属于善意的,歉然的,好心的声音,急急的说:
    “依萍,我知道你很难过,我自己也尝过这滋味的,我实在不该抢你的男朋友,可是他
对我好……我没办法,依萍,以前我也不怪你,现在你也不怪我,好吗?我们还是好姐妹,
是不是?”我心中冒火,头昏脑胀,望著她那张怯兮兮的脸,我爆炸的大喊了起来:“告诉
你,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你懂不懂?你这个大笨蛋!”喊完,我无法控制了,我掉转头,
冲到大门外面。在门外,我靠在围墙上,剧烈的呼吸著,让突然袭击著我的一阵头晕度过
去。于是,我又恍惚回到挨打的那一天,站在门外发誓要报仇。仰起脸来,我让雨点打在我
脸上,心如刀绞,头痛欲裂!我,走了半天的迂回路,现在好像又绕回到起点来了。何书
桓……我在围墙上摇著我的头,无声的说:
    “何书桓!我恨你!”沿著新生南路,我跄踉著向前走。雨大了,风急了,我依然没有
竖起雨衣的帽子,风撩起了我的雨衣,我胸前的衬衫和裙子都湿了,水从头发上滴了下来,
管他呢!我什么都顾不得!头痛在增剧,眼前是一片灰蒙蒙的。我想找一个地方,狂歌狂叫
狂哭,哭这个疯狂世界,叫这个无情天地!
    到了和平东路,我应该转弯,但我忘记了,我一直走了过去。心里充满了伤心、绝望、
愤怒和耻辱。何书桓,这个我爱得发狂的男人,他今天算把我折辱够了,他一定得意极了,
他该在大笑了!哦,这世界多奇怪,人类多奇怪,爱和恨的分野多奇怪!新生南路走到底是
罗斯福路,我顺著路向左转走到公馆的公路局汽车站,刚好一辆汽车停了下来,雨很大,车
子里很空,我茫然的上了车,完全是没有意识的。车子开了,我望著车窗上向下滑的雨水,
心里更加迷糊了,头痛得十分剧烈。闭上了眼睛,我任那颠簸的车子把我带到未可知的地方
去。车子停了又开,开了又停。终于,它停下来不再走了,车掌小姐摇著我的肩膀说:
“喂,小姐,到底了!”
    到了?到哪里了?但,管他呢!反正到终站我就必须下车。我下了车,迷迷茫茫的打量
著四周,直到公路局的停车牌上的三个字映进我的眼帘,我才知道这是新店站。我向前面走
去,走出新店镇,走到碧潭的吊桥上。站在桥上,我迎风伫立,雨点打著我,夜色包围著
我,在黑暗中伸展著的湖面是一片烟雨蒙蒙。走过了桥,我没意识的走下河堤,在水边的沙
滩上慢慢的走著。四周静极了,只有雨点和风声,飒飒然,凄凄然,夜的世界是神秘而阴森
的。我的头痛更厉害了,雨水沿著我的头发滴进我的脖子里,我胸前敞开的雨衣毫无作用,
雨水已湿透了我的衣服,我很冷,浑身都在发抖。但脑子里却如火一般的烧灼著。我走到一
堆大石块旁边,听到水的哗哗声,这儿有一条人工的堤,水浅时可以露出水面。这时,水正
经过这道防线,像瀑布般流下去,黑色的水面仍然反射著光亮。我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把
手支在膝上,托住了下巴,静静的凝视著潭水。水面波光,在白天,我曾经和何书桓多次遨
游过。而今,何书桓已经属于另一个女孩子了,一个我所恨的女孩子,雪姨的女儿!我咬住
嘴唇,闭上眼睛,何书桓,他报复得多彻底!何书桓!何书桓……妈妈去找过他,我写信求
过他,他居然完全置之不理,怎样的一颗铁石之心!但是,我爱他!就在我独坐在这黑夜的
潭边,忍受著他给我的痛苦的时候,我依然可以感到我心中那份被痛楚、愤怒所割裂的爱。
可是,这份爱越狂热,我的恨也越狂热!何书桓,这名字是一把刀,深深的插在我的心脏
里,那黑色的潭水,全像从我心脏中流出的血。我无法再思想了,头痛使我不能睁开眼睛。
我努力维持神志清醒。我听到有脚步踩在沙地上的声音。微微转过头,我眯著眼睛看过去,
我看到一个男人的黑影向我走来,穿著雨衣,戴著雨帽,高高的个子……我没有恐惧,也没
有紧张,只无意识的凝视著他,他在距离我一丈路以外站住了,然后,找了一块石头,他也
坐了下去。我想笑,原来天下还不止我一个傻瓜呢!难道他也是伤心人别有怀抱?我遥望
他,假如他的目的是我,我愿意跟他到任何地方去。经过了今晚的事,我对什么都不在乎
了!但是,他一动也不动的坐著,和我一样凝视著潭水,好像根本不知道有我的存在。管他
呢!我转回头,把手压在额上,如果能够停止这份头痛……潭水在我面前波动,我觉得整个
潭面都直立了起来,然后向我身上倾倒。我皱起眉头,直视著这乱摇乱晃的潭水,莫名其妙
的想起何书桓唱的那首歌:“溪山如画,对新晴,云融融,风淡淡,水盈盈。烟雨朦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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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喜春来百卉荣,好花弄影,细柳摇青。
    最怕春归百卉零,风风雨两劫残英。君记取,青春易逝,莫负良辰美景,蜜意幽情!”
    我不但想著,而且我唱了。“最怕春归百卉零,风风雨雨劫残英!”现在不就是春去无
踪的时候了吗?以后,我的生活里将再也没有春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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