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村归来

第39章


我刚被调动起情绪,但又摇摇头说,"可现在只剩下十几个小时了,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还不算晚,只要我们现在出发,黄昏前就可以到达荒村.在那里就算有潜伏的危险,也总比留在这里干瞪眼强."
 
  她这一番话让我羞愧难当,我怔怔地问:"你怎么变得那么勇敢?""
 
  春雨淡淡地回答:"因为我经历过彻骨的恐惧."
 
  我沉默着看了看她的眼睛,然后把头转向细雨霏霏的窗外,斩钉截铁地说:"去荒村,现在就出发!"
 
  两个小时后.
 
  雨停了.
 
  车窗外的天空依然阴沉,但雨后的景色显得妩媚了许多.长途大巴已经驶出了市区,冬季的郊外田野是灰色的,笼罩在一片水墨画般的雾气中.
 
  这辆大巴是从上海开往浙江省K市西冷镇的,大约要下午3点多钟才能到达.我坐在靠后的座位上,而春雨正坐在我身边靠窗的座位上.
 
  我目光静止着看着窗外,高速公路边的栏杆向后飞速撤退,但这一切很快就模糊了,只剩下窗边春雨的脸庞.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我,又把脸对准了窗外.
 
  "你在想什么?"
 
  我终于问她了.左手无名指上,玉指环更加冰凉,也许是离它的故乡更近了一些.
 
  春雨把头侧了侧说:"在想半年多前,我和霍强、韩小枫还有苏天平,我们四个人一起去荒村时的情景."
 
  "物是人非了.路边还是这片田野,而那三个人不是死了,就是丢了灵魂,现在你才是真正惟一的幸存者."
 
  她还是把目光对准了窗外,语气无奈地说:"一切都还像昨天那样,时间竟然过得如此之快.这之间我又经历了《地狱的第19层》,为什么我在小说家笔下总是那么悲惨?"
 
  "因为你是神创造的尤物--任何小说都需要一个供读者们同情和可怜的对象,而你春雨就是这么一个人物."
 
  "于是你让我在《荒村归来》里又随你去了荒村?"
 
  现在我不知道自己是以小说作者,还是以书中人物的身份说话:"咦,不是你坚持要来荒村的?当我们离开苏天平房子时,我让你赶紧回学校去,由我一个人去荒村就行了."
 
  "不行!我一定要和你一起去.不仅仅是因为你."
 
  "还因为你想再见荒村一眼?"
 
  春雨尴尬地点了点头:"对.虽然我曾经对那里充满了恐惧,但是那个地方给了我最初的勇气,支持着我熬过了最痛苦的那十九个日日夜夜,我想我必须还要去那里看一看."
 
  她的眼睛始终对着窗外,我也不好意思再说话了,便从包里拿出那本《梦境的毁灭》,翻到了全书的第六章,这一章的名字更加吓人,叫做"噩梦的精神分析".
 
  许子心为什么要在书中反复探讨这些问题?难道他自己也是噩梦的受害者?或许他正在某个暗处观察着我吧,我下意识地看了看窗外,玻璃上隐隐现出了一张陌生的脸.
 
  我赶紧低下头驱走了自己的妄想,在《梦境的毁灭》的第六章里,许子心并未像前面那样叙述古代文明,而是直截了当地阐述了他对梦境的理解:
 
  梦是无意识的挣扎.
 
  许子心又一次提出他的见解,反复强调了无意识--强烈的欲望和冲动,如果它们要到达意识阶段,则必然要经过无意识与前意识间、前意识与意识间的两道审查.这种审查是由自我和超我完成的.
 
  无意识内的欲望和冲动代表着本能的力量,所以它拥有巨大的能量,虽然一直遭到我们的压抑,但总是隐藏在暗处蠢动着.睡眠时超我的功能会大大减弱,无意识的欲望会通过做梦释放出来,所以我们的梦境里常有许多黑暗与可怕的成分.
 
  "梦是愿望的达成"--这是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中对梦的本质作的经典概括,而"梦是无意识的挣扎"则是许子心在《梦境的毁灭》中对梦的特性作的经典归纳.
 
  接下来许子心对梦的阐述,则使我更加胆战心惊,左手无名指上的玉指环,似乎也紧了起来--
 
  梦能否被控制?
 
  外在的力量能否控制梦?我认为是可以的.这种力量在某些条件下会变得极其强大,甚至可以制造噩梦摧毁人的生命一这就是传说中的"噩梦杀人事件"!
 
  事实上在古代文献中,确实有噩梦杀人的记载,只是这些记载常被人们当做是传说或者巫术.但当代"神秘心理学"的研究证明:通过某种特殊的媒介,比如语言、文字、音乐、图像等等,凡一切具有心理暗示作用的事和物,均可以起到控制个体梦境的作用.
 
  这种被控制的梦境一旦出现,就会产生毁灭性的效果,因为--梦境的毁灭,就是人类的毁灭.
 
  "梦境的毁灭,就是人类的毁灭?"
 
  我忍不住念出了书中的这句话,让春雨紧张地回过头来:"你在说什么?"
 
  长途大巴已进入浙江境内,车窗外的风景又有了些变化,只是天空仍然异常阴冷,我盯着窗外说:"你说噩梦能不能杀人?"
 
  这句话显然也触及到了春雨的噩梦,她低下头想了许久回答:"是的,霍强和韩小枫就是例子."
 
  "你还记得回上海以后做的那个噩梦吗?"
 
  "不,我一点都不记得了."
 
  但我摇了摇头,冷冷地说:"你是强迫自己忘记那个梦,其实那个梦一直都在你心里,只是被你藏在某个小小的柜子里,而你忘记了那个柜子在房间的哪个角落.但是,总有一天你会找到那个柜子的,当你打开柜子的一刹那,便是噩梦重临的时刻."
 
  春雨的脸色已经苍白了,她别过了头去:"不要再逼我了,我承认我一直都是个缺乏安全感的人."
 
  我又何苦要逼她呢?世界上还有许多缺乏安全感的人,他们一辈子都记不起自己曾经做的噩梦,但那个噩梦确实存在过.
 
  车子继续在沪杭高速公路上飞驰,窗玻璃上的那张脸似乎越来越陌生了.
 
  低头看了看表,现在是中午12点,离最后那时刻还剩下十二个小时..
 
  下午4点,车窗外现出郁郁葱葱的山岭,山脚下点缀着水田和农舍,一座繁华的小城镇近在眼前.春雨咬了咬嘴唇说:"我们到了!"
 
  这里就是本次长途大巴的终点--K市的西冷镇.
 
  此刻我的双腿都麻了,感觉下半身已不属于自己了,只能极其艰难地站了起来.山间雨后的空气异常清新,在阴冷郁闷的上海住了一辈子,很少能呼吸到这样好的空气,我一下车就大口深呼吸了起来.
 
  眼前的一切还是那样似曾相识.这是我第三次来到西冷镇,虽然每次来都见到同样的景象,但每次的心情都是截然不同的.第一次是带着探险般的好奇与兴奋,向往传说中的神秘荒村;第二次则是带着浓浓的忧伤,期望能再度见到小枝;而这一次的心情却是五味俱全,恐惧、忐忑、惆怅、怀念、愤怒都混杂在了一起,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奇妙的化学反应.
 
  我举起自己的左手,青绿色的玉指环泛着幽光,在西冷镇的天空下显得异常妖艳.我帮春雨提着包向前走去.浙江沿海有中国最富裕的农村,这里自然也不例外,遍地都是小工厂和楼房,似乎看不出荒村的影响.
 
  幸好我没在书里写出K市到底在哪里,否则那些看了《荒村公寓》以后到处寻找荒村的人们,肯定会不顾一切蜂拥而至,说不定还会给西冷镇带来额外的商机呢,到时候他们该恨我还是谢我呢?
 
  春雨催促我快点走,因为阿环留给我们的时间,只剩下不到八个小时了,这是一个用手指头都数得过来的时刻表.
 
  我们在路边随便吃了些点心当做晚饭,接着横穿过整个镇子,好不容易才找到一辆去荒村的车.这是辆破旧不堪的农用车,要去荒村拉一批锡箔纸,虽然大家都很忌讳这种东西,但我和春雨还是硬着头皮上车了.
 
  车子开出了西冷镇,在乡间小路上剧烈颠簸着,春雨皱着眉头像是要晕车的样子.半个钟头后,车子开上一条荒凉的山路,四周的景色便与刚才截然不同了,再也不见那些青山和田野,只剩下一些低矮的灌木.
 
  司机说此处正好是风口,海上吹来的风带来盐分,使这里变成了荒凉的盐碱地.
 
  当车子爬上一个高坡时,大海突然涌进了我的视野--黑色的大海.
 
  是的,大海就在几千米外的山坡下,黄昏的暗云衬托着海平线,宛如一幅模糊而阴郁的油画.
 
  荒村坐落在大海与墓地之间.
 
  左手无名指上的玉指环又紧了一圈,手指上的剧痛让我不敢再看车窗外的景象了.
 
  十几分钟后,在春雨不停的轻嗔之下,破车异常惊险地驶下山路,终于在天黑前停在了荒村村口.
 
  一切忧伤和恐惧的源头--荒村.
 
  我和春雨匆忙地跳下车,第一眼便是那高高的石头牌坊,牌坊正中四个楷体大字依然耀眼夺目,我轻声将这四个字念了出来:"贞烈阴阳".
 
  在黑夜降临前的余晖下,牌坊的阴影投在我们身上,仿佛注定某些不可逃脱的命运.这是明朝嘉靖皇帝御赐的贞节牌坊,当时荒村出了一位进士,在朝廷做了大官,皇帝为表彰他母亲的贞节,亲自手书"贞烈阴阳"四个大字,并御赐了这块牌坊.当年的那位进士,正是欧阳小枝的祖先.
 
  当我穿过牌坊底下时,春雨却呆呆地停住不动了,她转头看着东面的大海.在一大片岩石和悬崖外,汹涌的黑色巨浪不断冲击海岸,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
 
  "走吧."
 
  春雨颤抖着点点头,跟着我走进了这个叫做荒村的村子.
 
  这是条永远都不会被遗忘的路.进村便是许多古老的宅子,中间有条弯弯曲曲的小巷,两边家家户户都紧闭着窗门,几乎见不到一个人影,似乎刚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
 
  春雨突然轻声地说: "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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