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结

第7章


阳光下被阴雨涤尽的林木与空气,都明澈之极。虽然那些草叶边缘上,都带了渲黄的衰败之意,然而这一派景象,却还是那么地赏心悦目。
第四章
    “莺莺!”
    那嘴唇嚅动着的形状,仿佛一个烙印,刻在她的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永无穷止地回放着。而那两个温柔无限的吐息,便似一句最为恶毒的咒语。
    “不!”
    这一句当时没来得及出口的反驳,却也久久地,一直在她舌尖上打滚。
    “不,不是,不是我,不是……”
    身躯终于有了知觉。一点一滴的,从钝重到锋利,从遥远到切近,痛楚只用了极少的时间,便席卷了李歆慈的全身。那些痛提醒她忆起之前的恶斗——被猎天鹰那把奇异的软剑穿透的右肩;大腿上被枪头扎到的伤口;胸膛上被李歆严刺入的创伤;李赤雷的飞镖在肋下拉开的口子……林林总总数之不尽的刮伤,倒是微不足道了。
    这不计其数的痛楚发作起来,让李歆慈几乎忘了自己是谁、李歆严又是谁,她只想大声哀求什么人让自己干脆地死掉。
    这痛楚令她如盲如痴,直到唇上有湿布沾润后,她才发觉有人站在自己身边。这感觉更令她恐慌,因为自从十岁以后,她再没有过这种经历。她想睁眼,却是连这动作也不能,那人举止轻柔地把温湿的布挤进她嘴中,她品出油腥味,似乎不仅仅是水,竟是肉汁。
    是谁?
    李歆慈希望那人说一句话,然而那人却没有如她所愿,给她喂了些肉汁以后,便离开了。
    又被喂过两次肉汁后,她注意到面上的暖意,似乎是躺在太阳地里,还能感觉到身下压着细草。痛楚虽然依旧,丹田中却能勉强搜罗出一些真气,引气运转周身后,她终于睁开了双眼,却立即被直射的骄阳晃得紧闭。
    她忆起师尊当年说过,元婴真身若是大成,醒转后所有痛楚都能愈合,气脉至清至洁,几成不死之身。只是她初窥门径,能保住这条性命,已属不易,武功似乎还没废掉,就更该庆幸了。
    这时那人又过来,只是她已经预知,便闭了眼,等他走后,她微微启了道缝,在睫毛晃动中窥到一个背影……
    是他?猎天鹰!
    一时百味杂陈,怔愣了好一会儿。
    等太阳将落时,猎天鹰又到来,他似乎“咦”了一声,李歆慈一瞬间紧张起来:“他发现我醒了?”紧接着,她听到他手中有极细薄的刃迎风抖动的声音,“是那把软剑?”她勉力提起一丝气力,凝在左手食指上,伺机而动。
    猎天鹰的脚步,一下一下,踏在她的身边,刀刃的寒意骤然刮上她的肌肤。
    “啊!”
    “叽!”
    猎天鹰的惊叫几乎与一只小兽的哀鸣同时响起。
    李歆慈奋力睁大眼,她的食指顶在猎天鹰的气海穴上,而猎天鹰手中那段似玉非玉的软剑,却插在她身侧一只硕大的田鼠身上。
    血在褐黄色皮毛上淌着,李歆慈本能地缩了下身子。
    猎天鹰表情怪异地问:“你醒了?”
    似乎他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和语气来与她对话。
    李歆慈的手臂软落下来,她本也只有勉力举起的气力,便是瞄准了穴位,也不能对他有半点儿伤害。
    猎天鹰手中的剑倏地消失,这次她终于看清,那剑缩成了他指上一只白玉环。他蹲下身去,拎起那只田鼠,笑道:“足有七斤吧,明儿的饭有着落了。”
    拎在空中,这田鼠更显得肮脏,李歆慈大惊,想起莫非这些天吃的都是这个?她不由闭紧了眼,发出一声呻吟。
    “我的伤势也很重,而且恐怕他们在四处搜捕你我,实在不便走出这山谷。这谷中兽类虽多,却以田鼠最多而易捕……这东西其实很美味。”
    李歆慈愤然想,他故意在恶心她。
    然而猎天鹰也不多理会她,自己架了火去煮那只田鼠。过了些时辰,他端了只泥土捏成的陶钵放在她身边,瞧了她一眼,转身走开,那意思似乎是“不必我喂了吧”。
    李歆慈翻过身去,瞪着那一碗浮着油沫的汤好一会儿,终于端起来,闭了眼睛呷了口。她皱皱眉,却还是当药般咕噜咕噜灌了下去。这时却发觉那肉炖得很烂,剔了骨头,又似乎加了点酸枣之类的果子调味,竟并不难吃。
    李歆慈喝完,身上微微出汗,终于又有了回归人世的感觉。她发现自己身下是一个干草编的垫子,头上有半片凸岩挡着。猎天鹰坐卧处离她有七八丈远,也是一样在岩下垫着些枯枝干草。
    两人之间隔着一股清泉,仿佛楚河汉界一般。
    过了一会儿,猎天鹰收了钵盂去。那泉水两侧岩石如犬牙参差,并且略有坡度,他端着汤汁,爬起来有些辛苦,显然受的伤还远没好。想必是因为她不能开口进食,他才炖成汤送来。
    她既醒转,猎天鹰次日再拿来的,便是半只串在树枝上,烤成焦黄的田鼠了。
    李歆慈努力凝聚真气,运功疗伤,起先痛苦不堪难以为继,后来终于渐有好转,没过几日,她便能坐立行走,只是不免如学步婴儿,笨拙可笑。
    然而她大为振奋,第一桩事,便是去泉水中洗涮。在荒野呆了许多时日,衣衫上早积满泥垢,通体不快。然而她走到泉水边时,再往下一步,就“扑通”一声,直栽进水中,跌了个头晕眼花。
    她索性摊开手脚这么躺着,水的冲力甚大,带走尘土,太阳当空直射,也不是那么寒冷。然而过了片刻,她听到猎天鹰走过来,一惊想翻爬起来,却一时动弹不得。李歆慈眼前骤然变暗,猎天鹰站在了她身边,挡住了她头上的阳光,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她忽然羞恨交集,比作生死之搏时更为惶恐。
    幸而猎天鹰只瞥了她一眼,却往上游走了两步,用钵盛了水,回自己那边去了。
    李歆慈松了一大口气,翻身起来,临水一照,发觉头上又多了个青紫的大包,加上之前那数之不尽的擦碰伤痕,这张脸实在有些狼狈。
    她悻悻然,费了老大劲才翻爬着上了平地。躺上草垫时,觉得一身骨架子都快散了。她之前对猎天鹰的视若无睹略有感激,此时却微微生出点恨意来。
    次日醒来,李歆慈却发觉离身侧一丈处放着根削好的拐杖,取来一用,倒是轻便结实。她撑着走出几步,不自由主地唉了一声,然而又怔忡着,不知这一声叹息从何而来。
    幸得她臂伤在右边,腿伤却是在左侧,她能用左臂执杖,右腿行走。尝试一会儿后,便能很自在地下沟上坡,去溪中饮水。
    水中有游鱼,看起来细嫩白净,远比那田鼠顺眼得多。李歆慈在身上摸索了一会儿,一应物品都没了,只发间还别着两枚珍珠发卡。她取了一枚下来,在水边石上打磨锋利了,凝神屏息,盯着鱼来鱼往。终于,发力射去,竟正中一条,鱼儿扑腾了两下,沉入溪底。
    她喜滋滋地踩进水中捞了出来。李歆慈自幼在普陀学艺,暗器功夫虽是李家家传,却没怎么用心学过。如今她功力尽失,却凭着目力与准头捕鱼成功,不由欢欣鼓舞。意犹未尽之余,她又打中一条,才用草串了提回去。李歆慈将猎天鹰给她盛汤的钵注了水,将整条鱼放进去,自己生了堆火烤着。发觉煮沸了,便端着喝了一口,竟“噗”的一声吐了出来。
    鱼汤苦涩腥臊,实在难以下咽。
    她端着钵子呆了会儿,苦笑着倒了,把另一尾鱼放在钵子里端去猎天鹰那里。猎天鹰也不多问,自顾自收下。李歆慈看着他拿剑剖鳞、剔腮、去胆,一面惭愧自己竟是整条扔进去煮的,一面又为这神剑作此用途而轻轻咂舌。
    猎天鹰不以为然地瞥了她一眼,她只好赶紧将这表情收起。
    天色暗了下来,火舌毕毕剥剥地往钵沿上窜,鱼在锅中沸腾着,渐渐冒出香味。李歆慈与猎天鹰隔着火堆坐下,焰光将两人的面目照得变幻无端。
    李歆慈终于开了口:“你,为什么救我?”
    “我没救你,你自己有护体神功。”猎天鹰似乎早已等着这一问,随口便说了出来。
    “为什么不杀我?”
    这个问题似乎有点难以回答,猎天鹰抽了几根柴出来,减了火,用绽了口的靴子踩来踩去,直到熄尽,方结结巴巴地道:“你,呃,你曾经给过我公平决斗的机会,我想等你醒转过来,也给你一次机会。”
    “可我已经醒了很久了。”李歆慈觉得自己从不曾如此耐心地与人说话,“或者,你也可以现在动手。”
    猎天鹰似乎被噎了一下,半晌没有答她。李歆慈便又道:“等我伤全好了,你是打不过我的。”
    这确是实话,然而猎天鹰却冷笑一声道:“打或许打不过,杀却未必杀不死,我前些日子的布局,本是可以杀了你的。”
    “你到底是为什么要杀我?”李歆慈问出了老久以来的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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