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天阙

穆衍这样的人物绝对不该和“光明正大”这个词联系在一起。然而，看到他一袭简朴水色布衣的疏淡样子，又不愿将他和阴谋混为一谈。
    酒肆雅座一角，穆衍静静坐在那里，正午的阳光挤过窗口的竹帘，在桃木的酒几上汇成一排排亮色琴弦。
    穆衍颀长白皙的手指正划过琴弦端起酒壶，透亮的酒液叮叮咚咚地落入净白瓷的酒杯中，宛若奏曲。
    “阿舒，等你一上午，我喝了三壶。今日才发现原来自己是个爱酒之人。来，坐吧，陪我喝几杯！”
    杨柳舒坐下，那白瓷杯中的酒飘着淡淡甜甜的香气，一簇春光在酒水中荡漾，突然晃入眼中。杨柳舒笑了，执起酒杯，一饮而尽。
    “先生，叠大人无所不在啊！”
    “他啊，管着你们这帮人，是比较操心的。如今是想把这些麻烦事儿丢给我吧。”穆衍浅笑，狭长的凤眼眯起来，有浓重的雾气。
    “先生为何等我？”
    “要对你说：在他身边不要妄动。”
    两人当然都知道此时穆衍所指之人是谁，杨柳舒不解，正要询问。穆衍又递上一杯酒说：“如今他示弱，却不甘为傀儡。他的存在势必引起周国内耗，所以……”
    见杨柳舒一副懵懂的样子，穆衍笑道：“不懂为何如此处置？不懂也好，你只要听我命令就行。”
    穆衍的笑容融化在丝丝春光里，甜甜的酒香只要一闻都令人陶醉。杨柳舒没再说话，饮了杯中酒，看着他微笑的眸子，笑了……
    ……
    宇文邕并不想直接对原州刺史下手，刺史朱佑廉是宇文护门生。在官场上的关系盘根错节，刺史手下也有上万兵力，轻易动了他怕会引火上身。于是只抓了朱佑廉手下的一名太守，算是给个教训，杀一儆百。
    原州出事，大冢宰宇文护自然也得到消息，大冢宰的人就在三日之后到了原州，说是协助调查原州敝案。
    长安来人拜见宇文邕的时候杨柳舒在场，这使得她又认识一位周国鼎鼎有名的人物——尚书令邓国公窦炽。尚书令是尚书台的头目，也是宰辅的位置，其权势仅在身为大冢宰的宇文护之下。这个窦炽是宇文护党羽，实际上是宇文护最为器重的人物。原州一案，宇文护派窦炽前来处理，看来是相当重视了。
    在刺史府邸里，宇文邕见到窦炽倒不是十分惊讶，想来定是早有奏报。而客厅一角的朱佑廉却面如土灰，宇文邕还没见完窦炽，他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既然邓国公来原州，这事就交给你办好了。朕近来总是困顿，不想操这份心。你看着处置就好。这点小事我就不管了。”宇文邕说完打了哈欠，眯着的眼睛都出了眼泪。窦炽立刻放了心，是谁说皇帝在原州时犀利如刀？真是乱说！
    “如此也好，臣也不想这些琐事劳顿陛下。”
    “具体事宜你同朱刺史商量吧，他清楚。还有，那个证人你也带走，不过看样子也没多少价值了。”
    听得宇文邕这样说已可以确认他不会深究，窦炽面露喜色，转头寻找朱佑廉时，却不见其人。此时，谁都没想到一场劫数在所难免。
    ……
    接下来两日，宇文邕也不再视察原州关城修建情况。在窦炽眼里，这个无所事事的君王整天带着个女护卫四处闲逛。其中去得多的自然是幼时成长之地---李府。
    这天夜里，宇文邕到了李贤府上，与穆衍一起在后花园举首望天。
    这次，仍然只有杨柳舒跟在他们身后。杨柳舒距二人十步之遥，看着二人对着天空指指点点却听不清在说什么。
    穆衍比宇文邕稍高，稍壮。但二人都不是权如玙那种健硕的体型，满天星光给了他们修长的剪影。北周皇帝有胡人血统，大多矫健、白皙。在穆衍面前，宇文邕这两点都不突出，倒是那摇摇欲坠的样子给人病弱书生的感觉。
    穆衍指天的手指低了下来，二人一同转身向这边走来。这次，杨柳舒听出宇文邕的声音：
    “如此天象，预示天下近期有巨大变动？”
    “我是如此理解，然而天下之大，谁能明示何处出事呢？”穆衍回答。
    “不知是喜是忧。”
    “对帝星紫微有些许冲撞！”
    穆衍言毕，宇文邕举目望他。星光闪烁，二人对视不语，身为帝王的宇文邕听到这话此时定然胸中波澜起伏。片刻，还是他先开口了：“朕曾说过不信生死轮回神仙地狱。朕也不信你这谶纬之言。”
    “此不过推演，臣也不能断定，陛下可不必在意。”穆衍垂下眼帘，嘴角仍有惯常的浅笑。然而，如此表情却更看不透他真是心情。
    宇文邕不信穆衍的预测，如果换作杨柳舒定然相信穆衍的一切话语，包括这她从未亲眼目睹的相星术。
    ……
    深蓝的天空群星闪烁，此时的原州城在漫天星光下静默入睡。白天撞塌的城墙处十几个士兵来回走动，新城城楼上，守城的士兵已经打起了瞌睡。
    八百里信使的白骑如闪电撕裂长空，嘚嘚马蹄声急促地传来。马背上的信使远远疾呼：“急报！开城门~”
    杨柳舒和李穆护送宇文邕回刺史府，刚到大门就见信使正要入门。
    “怎么了？”李穆上去，拿过急报，递给宇文邕。
    封漆里的密保密密麻麻的写满了一张巴掌大的宣纸。里面记叙了两件事。
    五天前，北周西部发生轻微地震。地震发生在无人地区，本无大碍。然而，消息传到长安，太保、梁国公陈崇说天意预示宇文护流年不利。如今，陈崇已经被宇文护手下关入天牢。
    “回长安，即刻启程。”看完急报之后的宇文邕高声命令，将急报在手中揉成一团。
    杨柳舒对陈崇有些了解，知道他是宇文邕的人。如果对此事不管不问，宇文护此次定会要了他的命。再者，地震是不好的预兆，想到刚才穆衍的话，宇文邕也不能不有所顾虑了。
    然而，事与愿违。
    返回长安的命令刚下，刺史府已经被手持火把的士兵团团围住。火光的那一头，朱佑廉露出他那圆胖的脑袋。
    刺史府里的邓国公窦炽冲出来，对着朱佑廉高声疾呼：“朱佑廉，把你的人撤走，你知道你这是什么吗，这是谋反！”
    原来，胆小怕事的朱佑廉见原州敝案已经败露，料想皇帝定然不会放过他，宇文护派来的窦炽又对他怒目相向，觉得无论如何已无活路，于是铤而走险……
    窦炽对这朱佑廉狂喊，已经气急败坏。他此行本来可以让朱佑廉从原州敝案全身而退，关键时刻却让朱佑廉自己搞得功亏一篑。
    杨柳舒遇到的都是战场上的杀伐挥戈，从来没有见过政变。好在她年纪虽小，已是身经大战。看到冲天火光里手持利剑大刀的兵将围了过来顿时热血沸腾。
    杨柳舒拔出双刀立到宇文邕面前，喝道：“陛下请进府！诸将士围住府邸。”
    宇文邕转身进入府邸，府邸外原本看似松散的防卫突然都各就各位。在朱佑廉那些手持火把的士兵还没有反应过来，刺史府邸外已经被护驾的士兵围了水泄不通。
    李穆持剑凑到杨柳舒面前问：“杨将军在府内外的兵力多少？”
    “三百！”
    “我还有两千兵力在新城，听到这方动静定会来救。此刻我要拼杀出去指挥救援，杨将军可否坚持住片刻？”
    “李将军尽管放心！有我杨柳舒在，就有陛下在。杨柳舒誓死绝不让叛贼进府一步。”
    杨柳舒十五岁，是个经历洛阳鏖战的女将。此时，横握双刀立在两军之间，突发情况让她来不及换上战甲，熊熊火光下她浅绿的纱衣艳丽如花。
    只在瞬间，李穆看到她坚定决绝的身上后微微一点头。于是扬刀冲入两步开外的朱佑廉军中。光亮的双龙刀身里，李穆矫健的身影淹没在一片红光中。悬于一发的战势突然崩断了弦，两军高喝着冲撞到一起。
    也就是两刻的样子，刺史府战场外围响起喧天冲杀声。李穆麾下两千士兵已经赶来，眼看就能将朱佑廉一伙彻底击溃。但是，事情没有如此简单。朱佑廉的军队正在从原州城的街头巷道赶来。两支军队混战到一起，顿时难分胜负。
    公元565年，（北周保定五年，北齐清河四年）二月二十五日，这天的深夜，原州百姓被震天的拼杀声吵醒，立刻发现自家门前正有服装相近的士兵举刀拼杀。原州新旧两城血腥弥漫，整个城内火光血影。
    ……
    势均力敌的战斗持续了一夜一天。
    第二天傍晚。
    见手下士兵很能抵挡一阵，杨柳舒抽身血战奔如如府内，请示宇文邕新的部署。
    冲入层层护卫后，杨柳舒推开宇文邕所在的书房的门，随即跪下请命：
    “陛下！朱佑廉军数量不明。现在两军势均力敌，如对方继续增加怕难抵挡。趁我军士兵体力尚好，让臣护送陛下突围吧！”
    “……”宇文邕没有出声。
    “陛下？”杨柳舒疑惑，抬起头来，顿时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