湄澜池(全)

第12章


他完全失去了笑容,也几乎不再说话。他望着人时眼光依然灼热,却只令人心底生寒。 
  他从未告诉我那时在红莲山庄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有一次,他在噩梦之中惊醒,声音嘶哑地对我说:“池杨烧死了她,是池杨。” 
  他的话令我悚然心惊,我不能想像会有人亲手烧死自己的妻子,即使那人是以冷漠深沉著称的池杨。 
  风波渐渐平息以后,我们一路向西,回到了从前初次相逢的雪山。 
  在那个野苇湖边我们筑起树屋,从头修定他的武功。他每日埋头苦练,我知道他的全部心志现在只为复仇而燃烧。 
  我无法劝解,只有相助。 
  我每年仍会离开数月,前去看望阿湄。直到她十五岁生日,我再次见她,才明白日后不可再去。 
  我去时正是清晨,清露宛转,如丝碧草上浮着一带轻烟。 
  我看见一个少女坐在凉亭,穿着鹅黄绸衫,百无聊赖地踢着双脚。偶然间抬头,眼波四下流转,却似一切并不曾入眼,只是关心着一件事,神气不安而又快乐,可爱而又可怜。 
  无人知道当我看见这一幕时,如何在蓦然狂喜后而又肝肠寸断。那仿佛是把多年前的一幕完好无损地移植到如今。只不过,那再也不会是一早起来,在我房外等我带她出游的阿翎。 
  不知不觉间,她的女儿已长成与她无比相似,让我不能自已地疑真疑幻。乍起的梦境终究陨灭,惊喜一霎,倍感神伤。 
  在一片恍惚中我离开了慕容府,走了很远才发现,我竟忘记放下我为阿湄准备的礼物。 
  我回到了雪山。 
  以后的两年间,我再也没有去探望阿湄,因为我不敢再去面对那样的折磨。 
  两年以后关荻听说慕容府与池家再次联姻,决定前去报仇。我只有相从。我从未想到过会在池家与阿湄重逢,因为传说中的新娘是慕容泠。 
  当我第一眼见她,我再一次将她错当作阿翎。但当关荻将她掳作人质时,我已明白她的身份。 
  我不明白的只是慕容家为何要她代嫁而来。此事一旦被池家发现,她的处境何等危险。难道慕容家上下竟无人关心她的安危? 
  窗外爆竹震耳欲聋,阿湄要俯下头才能听得见我的问话: 
  “为什么嫁过来的是你?” 
  她明白了我的意思,掉下泪来,脸上却浮出笑容。 
  “是我自愿的,”她说,“何况池家的人已经知道真相,并没有将我怎样。” 
  看我仍要再问,她低声阻止:“叔叔,无论如何,现在我很安全,你先睡一睡,什么事都等明日再详说。” 
  鞭炮声终于变得稀落,我仍然耳鸣不断。 
  阿湄为我拉开被子,一瞥之间似是发现了什么,略为惋惜,却没有说话。 
  “什么?”我问。 
  她微微犹豫,随即说:“你身上挂的妈妈绣的香囊,给人斩破了。”说着解下来,要递在我的手中,却又“咦”了一声,缩回手,转身在灯下细看。 
  “是什么?”我问。 
  她慢慢转过身来,手中捏着一张折叠的绵纸,神色怔忡不宁地低声道: 
  “妈妈把这个缝在了香囊的夹层里。好像,是一封信。” 
  我接过来,手抖得厉害,我害怕稍一用力就会撕破那张薄薄的绵纸。 
  我记起十二年前我与她绝别的那个夜晚,阿翎把这只香囊挂在我身上。 
  她究竟想要对我说些什么?不肯在她生时说清,却要写这样一封信,要我在她死后多年才得以发现。 
  阿湄将油灯移至床头,拨亮了灯芯。 
  屋中弥漫着爆竹的青烟,淡淡的硫磺气息。 
  四下里鞭炮声忽然沉寂,已是新年。 
  我深吸一口气,打开那封十二年旧信的最后一层。 
  跳进我眼中的第一句话已令我双眼模糊: 
  “我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你,从我第一次见你。” 
  …… 
  我停了停,到眼前再次清晰,才能继续读下去。 
  …… 
  “我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你,从我第一次见你。 
  那年我七岁,你八岁。你的母亲让我叫你大哥。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那时我并没有开口。 
  我并不是害羞,我只是不愿让你当我的哥哥。 
  也许那时候我便知道长大后我会爱上你。 
  我也不愿叫你的名字。雁遥。 
  这两个字常让我觉得你的一生会像大雁那样南来北往,遥不可及。 
  事实上也真的如此。 
  因为那是你的名字,所以我不得不喜欢自己的名字:雁翎。 
  我想如果你一定要做永不栖息的雁,我情愿做你的一根翎毛。关山长河,天南海北,无论你去哪里,我都和你同去。 
  然而我不过是在痴人说梦。 
  我知道做不成你的翎毛,你迟早会离开我。 
  我知道。 
  你离家前的那个晚上,我去找你。我问你:什么时候可以带我一起走? 
  你一直没有回答。 
  于是我说我会等你,我说我会一直等到等不下去的那一天。 
  其实我是在说我会等你直到我死。但我想你并没有听懂。 
  我在家乡等了你五年,我拒绝了很多人的提亲。流言四起。 
  我忽然发现即使你此时回来,你也决不会有勇气带我离开。要你和我在一起,只有替你舍弃那个家。 
  所以我遣散家仆,远走他乡。我走到一个遥远的北方村落,我在那里安定下来,继续等你。 
  并不是没有人知道我的下落,只要你想要找我,你应该可以找到。 
  我于是又等了四年,我遇到了慕容安。 
  我不清楚我为何会答应和他在一起,也许我已濒临绝望,也许我正因绝望而恨你,要用伤害自己来伤害你。 
  但我从未想过要嫁给他,不再等你。 
  他这样要求过,然而我没有答应。 
  我从未爱过他,也许他同样未曾爱过我。 
  然而他竟比你明白我。 
  他走时对我说: 
  “如果你以为这样你还可以继续等他,那么你错了。” 
  我不管对错,因为我已没有选择。 
  我早将一生变成一局与你的赌博,我不能退场,在我的生命结束以前。 
  我终于等到了你,你来时正是阿湄满月的第二天。 
  看见你的一霎我就明白我已等到了我一生想要的东西,虽然我已失去了接受的资格。 
  我的痛苦应该是你的两倍,因为看见你的伤心我的痛苦更添了一重。 
  我怎么可以答应嫁给你,让你抚养别人的孩子?你是那样一个骄傲的男子,虽然你的骄傲很少让人看到。 
  你会终生无法释怀,娶了我,你不会幸福。 
  于是我骗了你,让你离开。当你离开时,我以为我们终生不复相见。 
  你走的时候是夜半,四周很静,我伏在窗前用心听你的脚步。 
  我一直在听,直到再也无法听见。 
  一切都像很多年前的那一夜,你自以为无人知道地离家。 
  我没想到你还会回来,在我命不久长的时候。 
  我觉得为此我可以感谢上天。 
  我想必隐瞒得很好吧,让你以为我始终在等阿湄的父亲。 
  你从不知道每次你转身,我在用什么样的眼光看你。否则你便会明白我的真心。 
  你对阿湄很好,我毫不怀疑在我死后你会愿意抚养她。 
  然而我不要你这样,我要你自由。 
  我不想让她在你眼前,时时刻刻提醒你,曾经有我的存在。 
  其实我希望你可以将我忘记,如果这样就可以去掉你脸上的忧愁。 
  我不知道该不该让你知道所有这些真情,所以我把它交给天意去裁决。 
  我看见从前我绣给你的香囊已经不见,便做了一个新的给你。我会把这封信缝在里面。 
  也许很多年后你会看到它。 
  也许,你永远不会。 
  我死的时候如果在你身边,我会觉得幸福。 
  我希望你吹箫送我,那样我便会有了勇气。 
  就像从前秋天的夜里,你坐在家中紫藤架下为我吹箫。 
  你仍记得么? 
  从前秋天的夜里,你坐在家中紫藤架下,为我吹箫。 
  第五章遇雪 关荻 
  大风卷雪,枯木摧折。 
  正月初七。 
  池家人马仍未放弃搜捕,但我们已离开暂时容身的客栈,顺利潜入山中。 
  八百里呼音山千峰雄奇,深谷幽秘,藏匿之处何止千百。我并不为追兵担心,令我担心的只是大哥。 
  大哥伤势反复不定,我明白是他心事使然。 
  多年来我从未见他开怀,却也从未见他如近日一般伤痛。他心中沉埋往事仿佛一夕之间连根掀起,翻复折磨更胜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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