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城记

第10章


 
  “呵哈,你可爱苏珊纽顿女士? 
  季力突起来,用手拧一持外甥女儿的脸颊,“你是一朵鲜花,插在什么地方值得关怀,我算是什么、同谁想有一样。” 
  之之这才难过起来,大眼看着舅舅,无限怜借,“舅舅相信我,吴彤才配得起你。” 
  “我们不能抱住一起沉沦。” 
  “舅舅,时间充沛,宜从详计议。” 
  “我与吴彤是死症。” 
  “苏珊纽顿是活命仙丹?” 
  “之之,且别理会大人的事。” 
  “我也早已经是大人了,舅舅。” 
  “真是的,之之,时间为何飞逝,去得那么快,我清楚地记得你出生那日,我去探访你母亲,护士恰巧把你抱进来,像只红皮小老鼠,鼻尖上通是白斑,丑得我吓一跳:这名女儿怎么嫁得出去?可是你妈似心肝般将你搂在怀中,我又想,或许这女儿可以一辈子耽家里服侍父母。” 
  转眼廿多年。 
  季力记得那日深毕产妇,与女朋友到镛记吃晚饭,那一碟碧绿油菜的香味仿佛还留在齿间,廿多年一下子却过去了。 
  中年的哀比乐多。 
  最令季力伤心的是一事无成,以前,香炉峰内日月长,天天混着过日子,一晃眼便到了结帐地时候,不摊开来算也不行,各国移民局发出的问卷就逼人摊牌,然后把分数加在一起,看谁及格,谁不及格。 
  季力交白卷。 
  所以感慨万千。 
  他同外甥女说:“勤有功,戏无益,莫等闲白报少年头,空悲切。” 
  之之忍着笑,“可是也有人,有花堪折直需拆,莫待无花空折枝。” 
  我是一个浪荡子,并无惜取少年时。” 
  “你还没有把浪荡十法传授于我。” 
  “之之,你回去吧。” 
  “跟我一起回家,舅舅,你就回心转意吧。” 
  “之之,勉强没有幸福。” 
  季力把陈之送出去。 
  一直以来他把花生漫画翻译给她听,她抬着小面孔,焦急地问:“然后呢,然后呢,红发女孩有无爱上查理勃朗?” 
  一下子她的英语说得比他还好,现在还跑上来教训他,什么叫后生可畏,季力有彻底了解。 
  季力眼眶都红了。 
  老实说,他不愿意孩子们长大,那样,他就不老。 
  之之在马路上犹疑,探完母亲的兄弟,她牵挂着自己的兄弟。 
  之之一直等电话,也许他们还要差遣她,没有指示,她才不敢贸贸然再度找上门去。 
  踌躇好一会儿,她才回转家去。 
  一进门,祖母便说:“陈知还不肯回来?” 
  有祖母多好,舅舅没祖母,没人关心他,他干脆失了踪,只当作这个人从来没有出生过。 
  “来,之之,我有事同你这个女大学生商量。” 
  之之脱下平跟鞋,这一阵子她连穿半高跟的兴致都没有。她老是悲哀地想,这种时节,还是脚踏实地的好。 
  “之之,你姑姑要把我们接到加拿去。 
  之之不由得急起来,“奶奶你这一把年纪,一动不如一静。” 
  “你爷你有点心动。” 
  “祖母,你怎么能走,到了那边,谁侍候你,西方国家老人没有地位,都被赶到老人院去,”之之一时情急,出言恫吓,好好好寂莫孤苦的。” 
  老祖母并不糊涂,笑道:“你姑姑的意思是,叫我们卖掉这间祖屋,去她那边入股买大房子。” 
  之之怔住。 
  “奶奶,你同我爹商量过没有?”她急问。 
  老祖母不作声。 
  这件有点复杂,两老手中有点资产,此刻享用余荫的是陈开友这一支,但是他妹妹要藉移民令父母把财产转移到她名下。 
  之之有口难开,一个是父亲,一个是姑姑,这可怎么办? 
  大树一走猢狲恐怕就要四散,哪里再去找这么一大进房子,届时恐怕之之真要搬到小公寓去。 
  一浪接一浪,一事接一事,之之低下头,不知如何应付,难怪祖母要同她商量,最好由她去转告父母。 
  只听得奶奶说:“你爷爷听说可以天天去钓鱼,心就活了。” 
  之之明白爷爷的心意,种花种花钓鱼都还是其次,爷爷活了七十多岁,最怕乱,他经历大小战争,越发珍惜太平清静的日子,如今不管还能活多久,或三五七年,或十年八年,都希望到一个安安定定的地方去。 
  恐怕他的心思早已定了。 
  “之之,不如你也来吧。”祖母轻轻说。 
  已经用到这个来字,之之不由得叹气搔头皮。 
  “之之,适当时请把这件事告知你父母。” 
  她成了情报转运站,倘若是专门发布好消息倒还罢了,可惜生活中棘手新闻居多。” 
  什么才是适当时候?趁父母高兴时一盘冷水浇下去,抑或乘他们苦恼对索性落井下石,以毒攻毒? 
  之之束手无策。 
  在公司里她还可以实行卸膊,拖延,混赖,在家里可不能这样应付至亲。 
  祖父出来扭开电视,讪讪地问:“同之之说了没有?” 
  祖母说:“之之很为难。” 
  “那么就由我来讲吧。”祖父拍拍之之的手。 
  之之的视线却盯在电视荧幕上,新闻报告员说:“……该名学生领袖的全篇谈话,将于今晚十时正播放,请观众注意。” 
  之之霍地站起来,他们已经安全了,她又乏力地坐倒在椅子上,紧紧闭上双目,吐出一口长长的气,看情形哥哥可以很快回家。 
 (四)
  祖父的注意力也被吸引,“只有他一人走脱,他的同学呢?” 
  可见这件事全民关注。 
  之之连顾左右言他,“爷爷,还是由我来说好。” 
  祖父却问:“那少年倒底做过些什么?” 
  祖母说:“他拚着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祖父答:“才没有,他做的不会比陈知更多,你以为陈知没有给政治部录像?陈知参加的游行不会少,叫的口号还不够多?” 
  祖母叹口气,“英国人才不理这些年轻人嚷什么,叫得累了,还不是会回家睡觉。” 
  之之说:“我忽然想起来,我有要紧事得出去一趟。” 
  她要出去与哥哥会合。 
  打开公寓大门,不出所料,屋里已经没有人迹。 
  他们备用这个地方最多才一天一夜,可见办事迅速敏捷。 
  之之买回来的食物全部包销掉,厨房的垃圾却还没有清理。 
  锌盘一只纸碟子上有几只烟蒂,之之抬起头,他们之间包括陈知都没有吸烟习惯,可见一定还有外人来过这里。 
  一大幅拼图,之之只占一角,陈知或许知道得略多,但整件事故的始末,恐怕永远是个谜团。 
  之之彻底清理公寓,一丝痕迹都不让留下,她把垃圾袋打个结,拎上车,驶到一个静寂的住宅区,在马路角挑一个垃圾箱,扔进去。 
  当天晚上,之之凝神观看大热新闻片段。 
  主角站在一幅白墙前发表演说,小公寓的墙壁正是这个颜色。 
  之之忽然莞尔。 
  那天晚上半夜,之之正在卧室看小说,研到门声。便知道是哥哥回来了。 
  果然不出所料,陈知轻轻推开妹妹房门,探进头来。 
  之之自床上跃起,与他紧紧拥抱。 
  陈知指旨房角的一只古老大橱,之之会意,与哥哥一起钻进橱内,关上橱门。 
  自三五岁起,橱内便是他们谈密话的好地方。 
  人长大了,空间便显得狭窄,他们缩着身子抱住膝头,轻轻交谈。 
  “人已经离开本成了吧?” 
  “目的地很快会公布。” 
  之之沉默一会儿,忍不住问:“我是为了你才合作,你呢,你是为什么?” 
  陈知要过一会儿才能回答:“我也是为了同胞手足。” 
  之之说:“你真的相信这件事?” 
  “我相信我们必定胜利。” 
  之之再与哥哥拥抱。 
  他们听到母亲的声音,“之之,你听没听到门响?” 
  之之推开橱门,“妈妈,哥哥回来了。” 
  季庄见他们俩还躲在橱里,不禁好气又好笑。 
  廿多岁的人,还如小孩一样,实在低能,起码要活过四十,才会添一点点智慧,有什么用?体力又有够应付了。 
  季庄看着一双儿女,感慨万千,长得诚然如金董玉女,可是也花了她一生心血。他们养子女同上一代不同,上一代添个孩子不过加上双筷子,冷饭菜汁,胡乱哪个大人的旧衣裳改一改。走廊里行一张帆布床,就带大一个孩子,十八年后,养儿防老,名正言顺地向他拿钱。 
  现在的年轻人哪里吃这一套,待他差一点,他立即怪社会,马上成为问题少年,不但要穿得好吃得好,还要求等重、私隐、自由,养育他是大人的天职,他可是要与大人平起平坐的。 
  之之看到母亲百感交集,心中惭愧,吆喝哥哥,“陈知快向母亲认错。” 
  季庄摆摆手,“你向你爹道歉才真,他辛劳地奉公守法地做了三十年公务员,没想到一刹那变为狗奴才。” 
  陈知听得出母亲声音中剩余的恼怒,一声不敢出,低着头垂手笔直站在地面前动都不动,望她息怒。 
  “妈妈,哥哥回来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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