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歌

第3章


 
姬连碧坐在我父亲的怀里,她搂住他,一声声地浪笑着。她轻启朱唇,用唱绝五代的声音吐出那段香艳词调:"花明月暗笼清雾,今宵好向郎边去,滑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晌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怀抱着姬连碧的父亲目光迷离,但在比父亲的目光更加迷离的月下,兮流离开了夷芽的身体,他的唇轻轻拭过她冰凉的肌肤。他披上衣衫,站起来,"夷芽,对不起,我不能娶你。"他是伏羲大神的传人,海神禺疆的侍从,将来,他会成为北海的海神。他要娶的,是岱舆山众神之长的女儿---依侬。 
"可是,流,你爱的……不是我么?"她痴痴地看着他。情窦初开的夷芽,懵懂的心还无法了解世俗和残酷的命运。 
他一言不发地穿好衣服,紧抿双唇,抱起古琴,走出了结界。她望着他的背影,大声地喊叫和哭泣。"兮流---!"她声嘶力竭地叫着他的名字,一声比一声更凄惨和嘶哑。 
蓦然间那些在云梦大泽里围绕着她的灵魂,从四面八方飞了过来,他们跳起古怪诡异的舞步,冗长地唱吟:"一直到厌倦,一直到苍白沉重的厌倦,我们都会死,死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未来,某个时刻,我们无法预测和决定。" 
七天以后,二月初二。太阳神羲和驾着六龙的金车飞过北方的天空,在岱舆山的上空布施下七彩的云霓和醉心的香氲。兮流与依侬的婚礼在神庙里举行。 
十州八荒的神明们都驱云驾雾地赶来岱舆山,庆贺他们的婚礼。在杂乱的觥筹交错间,微醉后的依侬颊若桃鲜,愈加绰约动人,楚楚可爱。夷芽从人群的夹隙里走了过去,手捧玉杯。"依侬,祝福你。"满满一杯烈酒,她一饮而尽,把依侬吓得立时呆了。 
她把酒杯扔掉,撩起依侬的长发。"依侬仙长,你真美。我猜,神母娲皇也不过是你这般的容颜和风度。" 
"我怎么可以和娲皇相比呢?夷芽妹妹,你定是醉了。" 
"不,依侬,我没有醉,我若醉了,这天下的女子们便都是死了的了。"她看见了兮流,他满脸怒气地对着她。但是,她那时还坚信,幼稚地坚信,这世上,他是惟一永远会谅解和宽恕她的人。他永远都会宠溺和疼爱她。 
"依侬,我们都生于鸿蒙长于员峤,我们一起长大,从没有怨恨和亏欠,为什么---你要抢走我心爱的男人呢?"她面向依侬,嘴角含笑,但噙着的泪却再也不能自已。 
他走到她的面前,抓住她的手臂,"夷芽,你今天不应该来,正如从前你不应该坐到甘华树上让我看到你。有些错虽然已错,但是,不能一错再错。"他的话语冰冷,目光刀锋一样扎了过来,不含分毫的温存。手臂愤扬,她整个人被甩了出去。 
身体一个踉跄,她倚着一根立柱,才勉强站稳。他挽着依侬,将她抱在怀中,不再看夷芽一眼。 
"夷芽,从今以后,我兮家的门庭将不再为你敞开。我与你,今生绝缘,来世不识。" 
她虚弱地倚着柱子,一切像一场梦一场幻觉。直到兮流从牙齿间咬出的那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地砸过来,她的梦才碎了,她的幻觉才灭了。他终于不再是那个含情脉脉的兮流,他决绝而去,葬了她所有的花样年华和醉人容颜。她感到四周仙众的目光,无不是一柄利剑,纷纷刺向她的双眸。她颓然站立恍若失魂。 
"我丢了,丢了许许多多的珍宝。我丢了,我的兮流,我的大荒。"她喃喃地低诉着,一步步挪向大门,"我丢了,丢了许许多多的……珍宝……" 
我与你,今生绝缘,来世不识。我回味着我兮家先祖的诅咒,想着他那时的无情和冷酷,不禁心生寒意。上古的爱情,残忍的男人,那些断絮残斑似的故事,随着归墟的水一起流向遥远的荒芜。丢了大荒的其实不是夷芽,而是那个绝情的男人。 
夷芽向着大门走去,她听到自己的脚步一下一下迟滞起来。她的面前忽然迎面扑过来一团黑暗,像涌潮一样呼啸而来,她淡淡地看着,瞳孔渐渐黯淡了。黑暗,包裹了她的世界。从她的眸里流出的液体黏稠腥浓,她站在黑暗里转过身来。依侬尖叫着晕倒在兮流的怀里。夷芽眸里流出的不是泪水,而是血。两行血泪,深艳灼炙。 
"夷……芽……"兮流看着立在门边的夷芽,一阵异样的寒意陡然涌上心头。 
"那一天,你站在禺疆的身边对着苍山洱海微微浅笑,我就知道,我会爱上你。我要诅咒盘古不该分开天地,我要诅咒娲皇不该唤醒众神。我不断诅咒,可还是爱上了你。"一道闪电从虚空中横劈而出,岱舆山上阵云突变,一团一团的乌云压了下来。"今生绝缘,来世不识。兮流,你好狠啊!" 
 
第5节:一片被遗忘的世界 
http://book.qq.com   2005年11月25日   
夷芽把双手高举,在闪耀的电光下面容狰狞。她嘶哑地说:"我宁可不要这一头乌丝,不要这不死之体。我要用我夷芽的所有,来换取兮家万世万劫的诅咒。我要兮家的每一个男人,都为情所困,不可自拔,直到万劫不复,死于非命。" 
"夷芽,你疯了吗?"兮流看着面前的夷芽,不敢置信。她还是从前那个坐在甘华树上的天真女子么?她是个仙子,还是个魔鬼? 
电光闪过,在场的诸山众仙无不惊诧,站在门前的夷芽发丝斑白,像幽灵般诡谲阴鸷。兮流的右臂一阵刺痛,他挽起衣袖,看见手臂上的黑色天仙子妖艳开放。如刺青般的花纹标示着诅咒像巫蛊一样植进了他的血液里。兮家的子子孙孙将永受牵连,被诅咒笼罩,无人幸免。 
黑色的天仙子,那是鬼魅们亲手种在地府山底,用浊浴之水浇灌开的毒咒之花。 
梁开平元年的长安,盛极一时的李唐帝国土崩瓦解,朱全忠带着他所有的野心焦急地坐上了金辉夺目的王座。苏醒后的夷芽遇到了那个站在宫墙之下的少年。她走过去,抚摸着他臂上天仙子的印记。"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兮重诺。我是兮家的后人,我的祖父说,我们来自一片被遗忘的世界。" 
我的先祖在族谱上写道:梁开平元年秋,次子重诺生于长安。先祖亲手记下了他的出生,然后亲手把这一页撕去。兮重诺站在那残损的纸页上,苦笑着说:"在我的名字从兮家族谱上销去的那一刻,兮家,已经开始走向尽头。" 
我赤身站在夷芽的面前,她抚摸着我年少冰凉的身体。她真的不再恨那个上古的男人了。她满怀悔意,但无法挽回。 
我的母亲对父亲说:"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你和那个贱人的苟且之事以及你说给她的所有甜言蜜语海誓山盟,每一句我都知道。" 
我的父亲没有爱过我的母亲,我始终相信,他是带着一种报恩的心娶了母亲的。所以,这么多年来,他才甘心忍气吞声,接受她的谩骂和羞辱,他湮灭了自己的爱。她为他生下了孩子,使他兮家的香火不绝,他愈加觉得亏欠她了。他屈身在她面前,满是愧疚。 
直到在金陵神卫统军指挥使皇甫继勋的府第里,微醉的父亲在万紫千红的笑靥间见到了那个才貌倾冠都城的女子---姬连碧。囚禁在心底深处的爱,终于无法再抑制。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姬连碧的歌声,倾倒了金陵城所有的纨绔子弟、达官显贵,也解开了父亲久闭的心门。他望着她的一颦一笑,手中的夜光杯坠地破碎,醇香的葡萄酒湿了他的衣摆。她吃吃地笑他,笑他的傻,笑他的呆。 
一曲终了,姬连碧颌首礼毕,飘然离去。佳人踪逝,惟余音不绝。父亲他怅然若失,于是提壶取醉,倒于席间。 
精于笼络人心的皇甫继勋从父亲的眼睛里,看到他心底所有的激动澎湃,于是,他让姬连碧留了下来,留下来侍候那个酒醉的乐师。神卫统军指挥使皇甫继勋深得王室信任,在金陵城内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无不对他忌惮三分,身为风尘弱女子的姬连碧,自然也只能无奈地屈服于他的淫威之下。 
月满西楼,碎花屑在月光下闪亮如万千张赤艳的唇印。披着蝉翼般薄纱的姬连碧推门走进父亲睡着的客房。皇甫家的仆人们早按主人的命令,布置下了红色的罗帐。 
最初,姬连碧看着这个醉酒狂态的男人,麻木而淡漠。他和所有的男人一样,轻浮浪子,炽热欲蝶,他钦慕她的身体,只有,身体。 
她卸去她身上的薄纱,慢慢爬上他的身体。她赤身裸体,一丝不挂,一边用肢体刺激着他的欲望,一边低声吐出她这一生里已经说了千万遍的那句话:"我的心肝儿,你可知道---我想你想了多久。"她用舌尖舔拭他的脸,胸膛,伸手解去他的佩带。 
她距离他已经如许近切,这时,她听到了他的呓语。反反复复,期期艾艾,且都发于肺腑。"连碧。连碧。"他一声一声叫着她的名字。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兮弱水。在他不断的呓语中,她想起了他的名字,这个响彻了整个金陵城的名字。在金陵名妓的唇间,在乐师词客的节拍里,甚至,是在皇甫继勋的目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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