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沉思录

第9章


   
  冲到周总理面前的红卫兵,一个个立住了,随即似湍急的江水打了个漩涡后往回卷去……他们也在高喊:   
  "别再往前挤了,停下!"   
  "安静,安静,听总理讲话!"   
  十一   
  许是那年秋季的雨水特别多吧,那年井冈山的冬天也来得特别早。   
  大概是十一月的最后几天,井冈山便下了第一场大雪。开始,满山银铠闪闪,满树粉妆茸茸,蜿蜒、腾挪的脉痕在天际上勾勒出的一条白带,宛如王右军的草书,纵横捭阖,肆意挥洒……颇有些诗情画意,逗引得那些没有见过雪景、或者没见过大山雪景的红卫兵们手舞足蹈,流连忘返。   
  很快,大自然就以力透筋骨的寒意,来证明自己并非是人间助兴。   
  气温,一度接一度地下跌,快得人的皮肤都能感觉到。上午还是缀满了梨花般的枝头,傍晚,便被料峭得有如一把刻刀的老北风,给刻成了一串串冰条子。盘山公路的路面也冻住了,在高处看,那一层层的硬壳,狭长而又泛出凛冽的光泽,颇像是一根绑在井冈山身上的冰链子……   
  山上,成了一口盛满冰水的巨缸,红卫兵们就泡在这口巨大无比的缸里。油毡作顶、竹篾为壁的棚子,在这口缸里,成了一张一见水就糊软了的纸。从接待站借来的衣服也挡不住,而且后来的红卫兵还没能借上。每个人几乎整天都放在胸前、攥在手里的毛主席语录本,并不能真给什么温暖,能给有限温暖的,只有炭火。各个棚子里都是一堆堆烧得嘶嘶叫的炭火,从广东、广西、福建来的红卫兵,拱着个朝天的脊梁,整日里趴在火上……   
  各个接待站都在辟谣:毛主席不会来!毛主席不会来!我们没有得到这方面的任何通知!   
  各个接待站都在疏导,乃至采取强制措施,规定每一个红卫兵在茨坪只能呆两天。如果到时不走,就收回借的被子。   
  每天,由各接待站站长带领红卫兵下山,因为公路封冻,不能通车,全靠步行,早晨三点多钟就得出发,争取中午赶到拿山吃午饭。   
  可是已经晚了。由外省出发的,到了南昌,不会不来井冈山;由南昌出发的,到了吉安、拿山,不能不上井冈山!   
  还有始终不愿离开山上的红卫兵们。从来都是千万个大脑服从一个大脑的思维,现在却用千万个大脑代替那一个大脑的思维,他们认定:在运动初期遭了那么深的压抑之后,在步行串连途中拥有了那么多的艰苦、在艰苦中更磨砥了一个海枯石烂也不会变的信念之后,在一千万同代人已经见过毛主席、而自己只能千百次在梦中喊哑了嗓子、拍肿了巴掌之后,红司令是不会不想见他们的!   
  何况,毛主席由井冈山开辟了一条以农村包围城市、最后夺取全国政权的光辉道路,今天在这里接见红卫兵,不是具有某种强烈的象征意义吗?   
  不能说红卫兵们想得没有道理。毛泽东主席还是一位大诗人。诗的艺术是象征的艺术,他以七十三岁的高龄畅游楚天与江水一碧的长江,是写诗;他在《东方红》雄浑的乐曲声中登上天安门城楼,也是写诗……   
  于是,在面积为三平方公里的茨坪,仍驻有二十万红卫兵。   
  三个人盖一条被子;四个人盖一条被子;六个人盖一条被子,无法睡,只好围坐一圈,各以一角压住自己的肚子。这不是被子,是理发店的刮刀布,是挑夫、纤夫们的包脚布。拿起来一看,成团、成块的棉花骨碌碌地向四只角滚去,又像是一条装了什么东西的袋子……   
  一百万斤大米、二百万斤黄豆的储备粮食日渐告罄……   
  所有的厕所,所有的便池,难以入足。不得已,又在茨坪中心那半块未搭棚子的几十亩水田,突击挖了几个大的粪窖……   
  一些红卫兵得了感冒,发烧、腿软、咳嗽、流清鼻涕……住在管理局办公楼、大厦和群众家里的,还好办,为了防止传染,可以调整一下房间;住在棚子里的就难办了,再调整也还是四面透风的棚子……   
  袁林、孙景玉、段奇逵几个山上负责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可再急,除了多设几个医疗点外,他们不能有任何作为。他们并不是魔术师,变不出一幢幢能顶风隔寒的房子,只有四百个铺位的井冈山大厦,眼下已经挤进了一万多人!   
  有一拨红卫兵,为了病了的同伴四处找房,四处无着,愤懑之余,半夜敲开了他们的家门,勒令他们各自带上毛巾、牙刷,也住进棚子里去。他们三个人分住三个棚子,塞进身子一个个缩得似咸鱼干的稻草统铺上,听着红卫兵们形形色色的鼾声、梦呓声、磨牙声,忍受着钻进棚子的老北风放荡地在脸上、身上踩着、舞着……他们通宵未眠。   
  他们不恨红卫兵,包括勒令他们来的那几个年轻人。相反,次日清晨,因为水管被冻住了,烧饭都得挑水,热水更没法供应,他们随红卫兵一起到小河里去洗脸、刷牙时,眼见一个个红卫兵蓬头垢面、瑟瑟缩缩,那手一伸进水里,手就像被电打了;那湿了的毛巾一贴上脸,脸上就像被冰碴子划了;那茶缸里的水一含进嘴,自己的牙酸得就像灌了半瓶醋……他们怜爱这些最小只有十四、五岁,最大不过二十一、二岁的少男少女们!   
  一天,红卫兵突然又将他们揪了去,愤怒声讨"井冈山走资派妄图饿死红卫兵"的滔天罪行,并刷出"饿肚皮岂能一饿饿到底"、"吃饭有理"等大标语。原来,连河水也被封冻住了,接待站没水煮饭。袁林赶忙给附近山下的接待站挂电话,让迅速送来一批馒头,红卫兵们忙着吃馒头,批斗会才不宣而散。   
  如果他们有大山般宽广、熔炉般火热的胸膛,他们将会把这二十万红卫兵一齐揽到自己怀里,说一句:回去吧,孩子们,回到你们的父母、兄弟姐妹身边去!条件再差的家,总还有一堵能御寒的墙,冬天早晨起来,总还有一盆洗脸的热水,一日三餐,总还有亲人做好的香喷喷、热腾腾的饭菜……   
  也许,还会再说一句:回去吧,孩子们,回到你们明亮的教室里去,回到你们慈爱的老师身边去。我们以自己的人生向你们作证:人生最好的年华,正是稍纵即逝的年华!   
  眼下,他们什么也没有说。他们决定不了别人,甚至还决定不了自己,他们是三个一边接受批判、一边工作的"走资派"。他们不清楚自己未来怎么样,他们只清楚,眼下二十万红卫兵的身家性命全绑在自己身上……   
  打给周总理的电报发出了!   
  中国有什么麻烦事,总是想到找总理……   
  电文是袁林和一个姓徐的青年人草拟的,他整日里箍着个红卫兵袖章,却自称是天津某中学的教师。一次批斗袁林的会上,是他出面制止了几个红卫兵的激烈行为;又是他在一天夜里找到袁林,了解大厦的建筑结构情况,他担心负重远超过原设计的承受能力而会导致大厦倒坍……有人猜测他是周总理派下来的联络员。电文汇报了现在大雪封山,吃、住、行等各方面的困境,请求中央派飞机空投干粮,并且下令停止红卫兵到井冈山串连。为了让日理万机的总理在公文、函件盈尺的案头上及早看到,姓徐的年轻人出了个主意--同一电文连续拍发三次。   
  几乎与此同时,管理局副局长朱轩也在向国务院副秘书长童小鹏同志挂长途电话。在延安时,朱轩在毛主席身边做警卫工作,和童小鹏有交往。他请求对方能尽快向周总理反映井冈山目前的状况。   
  中国有什么麻烦事,也总是只能依靠总理。   
  不知是在怀仁堂那气氛越来越令人窒息的政治局会议上,还是在人民大会堂里和那些硬装出老成模样的娃娃们又一次通宵达旦的论战之后;不知是先收到了触目惊心的电报,还是先听到了童小鹏未进门前的咚咚脚步……袁林只知道在井冈山就要断炊的那一天,他接到了一个北京的电话,口气急促、明确--   
  "由广州、武汉、福州三大军区空运干粮。空投指挥由江西省军区负责。空投地点厦坪。井冈山方面,立即组织带防滑链汽车下山拖粮!"   
  三天里,三大军区出动大型运输机三十一架次,投下干粮一百余万斤。   
  大部分是压缩饼干。还有桃酥、蛋黄酥、油饼、油炸米果、肉丸……好似一次免费的食品大展销。空投时,了解到周总理有命令,如果仓库空了,或者来不及,就立刻到街上去买。另外还有一些包子、馒头,丢下来时,手隔着两层麻袋一摸,还是热的,这是来自长沙的。湖南省军区向驻长沙的部队下达了命令,每个连送一蒸笼包子或馒头……   
  干粮按每个红卫兵一天一斤的定量,用最快的速度发下去了。"效应"也以最快的速度反馈回来,邮电局频频告急,那幢小楼房成了被一片汹涌海水包围的孤岛,几小时之内,几间房里的包裹就堆至天花板高。包裹里不是别的什么,都是干粮,都是刚刚由山下拖上来的。现在红卫兵们贴上二、三角钱的邮资,又催迫着邮局想法给拖下山去……   
  接待办公室生活组的几个工作人员闻讯赶来做工作,"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这是毛主席和无产阶级司令部给我们送来的食品,我们舍不得都吃,得让家里人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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