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沉思录

第7章


   
  它像阴冷的、灰沉沉的雨季里,西天上久违了的一束霞光般新鲜,令人温暖,令人鼓舞……   
  这是一张民意牌。毛泽东主席利用它来"炮打司令部";而亿万群众则利用"炮打司令部"来发泄对当时党和国家内在机制上的严重缺陷与种种特权的愤懑,来争取自己真正回归做人的权利。   
  至此,亿万群众才真正充分发动了起来。   
  一般来说,越是知识层次高的人,越是具有人文主义倾向,或者称作是"右"的倾向。于是,知识分子们成了其中最活跃的一群。   
  美国的两位学者马克・布莱奇(MarcBlecher)和戈登・怀特(GordonWhite)在研究了某科研单位的"文化大革命"后发现:该单位中三分之二出身于无产者的人加入了保守派组织,而三分之一家庭出身不好或一般的人,加入了造反派组织。   
  由此,也体现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这一史无前例的历史现象的纷纭、复杂--"文化大革命"前是一条极"左"路线不同程度的受害者们,在"文化大革命"的这一阶段里,反倒成为毛泽东主席的"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理论的支持者。历史就这样向人们开着残酷的玩笑!   
  在准知识分子--青少年学生中,如果说运动初期上面提及的前一部分人,因为脸上的红字更加夹紧了尾巴,犹如惊弓之鸟;后一部分人的大多数也因为饱经政治运动的父母们的提醒,对"文化大革命"持观望态度,担心这将是又一次"引蛇出洞"、"放长线钓大鱼",那么到了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之后--工作组一夜之间撤走了,红卫兵们挥舞的"血统论"的大棒不灵了,学生们自组各种兵团、战斗队的自由已成既成事实,甚至一个人也能拉起个"战恶风"、或是"炮声隆"战斗队--他们再也按捺不住,跃跃欲试了!   
  蓄之已久,发之亦猛。据一位当年清华大学"井冈山兵团"的红卫兵,现在中央某大报工作的记者告诉我们:当时清华园内没有卷入红卫兵运动的学生,千分之一都不到……   
  我们也是此时"破门而出"的--   
  看着平反大会上一包包烧毁的"黑材料",我们觉得自己身上也有某种扭曲了的东西,随着那腾空的火苗一下释放了……   
  看到班上几个仅仅叱咤校园风云几个月的革干子弟,一夜之间变得神情猥琐,我们感到了自己的恶毒--好啊,你们也有今天!不能有人的意义上的平等,那就让你们也成为"狗崽子"吧,与我们有"狗崽子"意义上的平等。不,今天我们也不能讲平等,我们在你们面前也找到了某种优越感。这又是一种阿Q式的--"造反派"的"狗崽子"面对"保守派"的"狗崽子"的优越感。   
  当听说刘少奇主席被拉下马了,当目睹党和国家的各级组织如同多米诺骨牌一样纷纷倒下,我们并没有这场动乱结束后人们常常自称的震惊之后的痛心,有的却是振奋之余的期待:也许这条又粗又长的"黑线"将会得到彻底清算?我们父辈头上的那顶石磨般的帽子,有朝一日会纸片般地吹落?   
  马克思曾经说过,有着百分之三百的利润,资本家们便甘于冒上断头台的风险。而我们,虽然看不清楚未来等着我们的是什么,但眼前的三倍的兴奋--能做个"人"的兴奋,能当一个"革命者"的兴奋,既能摆脱些什么、又能期待些什么的兴奋,就足以使当年十八岁的我们,投身于这场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风险了……   
  毛泽东主席不但是个伟大的政治家,他还是个杰出的心理学家。他熟稔这一代青少年的心理,犹如他早年在湖南熟稔如何从事学生运动。   
  至此,一个成份广泛、成员迅猛发展的红卫兵运动,取代了原来的仅以革干、革军子弟为主体的红卫兵运动。   
  九   
  也许,飞越中国上空的美国大鹏侦察卫星目睹了:红卫兵大串连的洪流,杂乱无序,犹如蛛网,从年轻的革命者曾饮马的源头到历代文人骚客留下诗章的名胜古迹,从被红海洋卷得晕乎乎的繁华都市到边境果林下那似剥开的荔枝一样水灵灵的小寨……   
  突然间,线条呈现了某种有规律的变化。多少旗帜立马转向,多少步履日夜兼程,多少征尘扑上双肩……似乎一场宏伟的战役前,千军万马在紧急集结!   
  传单、号外,因为有一条消息而捏在手里发烫;信件、电报,因为有同一条消息而被扑簌簌的泪水打湿--   
  十一月九日,毛主席要在井冈山接见红卫兵。   
  后起的红卫兵中有两句很流行的话:"造反倍觉主席亲,革命方知北京近","红司令惦记红卫兵,红卫兵思念红司令。"   
  这已经是迟到了八次的步履,因为被剥夺资格,或是失去了机会,它们没能汇入天安门广场那托起一轮红日的大潮。今天,不能再迟到了,否则将会导致终生的悔恨!   
  南昌,丰城,清江,新干,峡江;   
  吉水,吉安,泰和,井冈山。   
  我们走过了这条全长三百五十公里的道路。   
  我们曾目睹--   
  晚上十点钟才搭好的大棚里,因为来不及拉上电线,只有点上一盏汽灯。每一个盛满热水的木盆里,都泡着五、六双脚,而后一批批凑到汽灯前,彼此帮着挑破脚板上一嘟噜、一嘟噜好似紫色葡萄的血泡。有人就这么坐着,坐着,突然倒在别人的铺上,旋即扯起了呼噜;   
  凌晨六点,每一桶饭前都是里三层、外三层的红卫兵,谁都担心自己吃不上,要等下一拨。盖一揭,很少有人用筷子,干脆就用饭盒、茶缸这么舀下去,一片咣咣当当的撞击声。渐渐地,越来越有力的晨光一下揭开了暗幕,洁白的米饭,碗里装了一半,地上撒了一半;   
  不管是大车、小车,还是带斗的拖拉机,几乎没有哪辆车子见到红卫兵不停下来。总有人矜持地谢绝,总有人迫不及待地爬上去。只要车厢是没有顶的,每一个车厢都像是一个倒置的梯形。红卫兵们堆砌自己的技术,会令填充沙丁鱼罐头的工人们失色!公路上,人流如倾巢而出的蚁阵,开不成快车,负重如牛、几乎要散架的车子,也无力开快车;   
  划过两边的柳树、槐树、泡桐,唤起近处与远处村落的一声接一声的狗吠,追逐那一方方绝不肯轻易露面、可一旦露面姿容无比亲切的路标。电筒光一道、一道,一串、一串,低处像夏夜旷野里上下飞流的萤火;高处,好似外星人一片惊异的眼睛……   
  所有的心都在贴近那个日子。   
  所有的艰辛都为推向那个日子。   
  所有的疲惫在那个日子前都变得无与伦比的美丽。   
  新干至峡江的一段公路上。一辆"华沙"轿车停住了,雪亮的车灯照在前面的三个女红卫兵身上,都只有十四、五岁,单薄的身子骨,一看就知道是南方人。全副行囊,背包、水壶、语录牌……一个个一拐一拐,步子不像是走,而像是在拖。   
  司机下来了,"刚好,我车上还能坐三个人,你们上来吧。"   
  三个人都摇摇头,说话几乎都有气无力:"不,我们要……自己走到井冈山去。"   
  桐木岭,一户老表家,门口一个装了开水的大木桶。这段时间,木桶像是有漏眼似的,刚倒满,里面锅里的水还未开,这边就见底了,主人一天得烧十二、三桶。   
  两个操着一口标准北京话、二十一二岁的红卫兵过来了,水壶里灌满水,又找了块青石板坐下,打开纸包,里面是一个馒头。   
  主人看在眼里,"你们还没吃饭?"   
  "没吃。"   
  "两个人就这么一个馒头?"   
  "怨自己。中午走到厦坪,没能赶上饭,一人在街上买了三个馒头,路上一起吃了五个,没想走到这里接待站,又没赶上饭……"   
  "那就到咱家吃,没什么菜,可总比你们啃个冷馒头强。"   
  毕竟是北京姑娘,两个女红卫兵没有忸怩,爽快地跟主人进了屋。   
  饭桌上,一盘青菜,一碟红辣椒炒豆豉,还有一钵粉蒸肉。两个姑娘先夹了点豆豉,只进嘴吮了一下,便咳了开来,不迭声地:"真辣,真辣!"连忙扒了一大口饭给咽下去……此后,筷头便一直伸向那盘青菜。   
  主人见状,筷子指着那钵粉蒸肉道:"你们是大地方人,讲卫生,要不,咱就要给你们夹了。客气什么?当年毛委员还在老百姓家里吃饭哩,端南瓜吃瓜,端肉吃肉……"   
  一个姑娘动了筷子,"那好,我就不客气了。"夹了一块肉,又用胳膊碰了另一个姑娘,她也夹了一块。   
  粉蒸肉是用晒了的咸肥肉做的,喷香,而且咬下去,一口一泡油,一块约有二两重。头一个姑娘一口就咬掉小半块,油一下漫开在她的下巴上,晶亮亮的,似上了一层釉彩。后一个姑娘则一小口、一小口地咂着味,情不自禁地赞叹:"真好吃,真香……"   
  主人问:"你们好久没吃肉了吧?"   
  两人差不多迸出了同一句话:"可不,有一个多月没吃,快成尼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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