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顶红之杜十娘

第十八章


37
    四下乱看,终找不到个藏处,无奈跌在床上,却听见有人叫,宝儿,宝儿……
    是他,他在叫她。
    她喊着爸爸,跑了过去,胸前的一对鸽子,在胸衣里都盛不住,扑扑的似乎要展翅飞。她越长越大,却仍如孩提时代,他一唤她,她定要扑个满怀满脸,满池满塘,方才罢。
    而窗外蝉声在叫,是个夏季。
    夏日炎炎似火烧。
    天地失了火,想念也失了火,她已十八岁。
    这次他出差,好久了,留她和保姆在家。她早想了他。整个暑期,男同学来找她,她总是不去,虽然知道爸爸不会突然回来,但仍怕错过迎接他的仪式。
    他抱住了她,想举起,像她如孩子的时候一样,可力不从心,只把她抱的离地面一点,她笑,爸爸抱不起了,爸爸抱不起了……
    是啊,她在长大,而他一天一天的在老,有一天,她会不会,再也不肯安安静静的呆在他的胸膛?
    他把她抱至沙发,她坐他怀里,双脚已长到地上踢踏,边踢边撒娇,爸爸给我买了什么啊?
    宝儿猜猜,猜对了给你。
    呵,老旧的游戏,从小玩到大。可奇怪,怎么不厌倦啊?
    丝巾?钢笔?书?小吃?……她一口气说了好多,他都摇头。她犯了娇憨,爸爸说嘛,我猜不到啊!
    宝儿看看,他从兜里取出个烟色缭绕的东西,一抖,哇,飞流直下,真好看,一匹烟霞抖开了,五彩斑斓。
    可是从天上裁来的,盗了朝云暮霞?。
    爸爸,这是什么?她摸了上去,手感却和外观是反义词了--那是一种温柔的凉,水般的滑。
    穿穿看看。他笑着说,这衣料叫软烟罗,现在都失传了。听说古代印度人养着一种蚕,颜色赤红,带着血色,却叫冰蚕,火气很大,只有天天喂它冰雪,才可养大,颜色渐渐变成白色,变成透明,冰一样的好看剔透。到了春天就吐丝,吐出来的丝却是烟拢雾罩,烟霞一样的好看。人们拿这丝织了衣裳,就叫软烟罗了。
    爸爸,这么神奇?她睁大了眼。
    不过是个传说,他淡淡的笑了,但这衣服夏天穿着很凉快,古时候没有空调,传说名妓杜十娘到了夏季,就最爱穿这样的衣服,说是穿上不会起痱子的。
    痱子?
    他把这也放在心上,她正在发育,偶尔胖了,天热就要长出痱子。一些小小的红色疙瘩,却令人瘙痒难耐,难以安良。
    一如人生的疼,都从细小里来。
    好啊,好啊,谢谢爸爸。她抱着他的脸,狠狠的吻了一下,跳下了地,要去试衣,走至卧室门口,却轻轻回首,问,爸爸,你给素素也买了吗?
    他一楞,没有,这衣服不好找,只有一件。
    独一无二。
    却是给她。
    她是他的最爱。
    她的眼睛一下湿了,而他会错了意,以为她习惯了旧例,忙忙补白,下次,下次,爸爸如果再遇到,给她也买一件,宝儿,好吗?
    她点头,进房,换衣。
    自从那次以后,她对素素的感情极为奇异,对她既爱且恨,也不叫再她到她家来。隐隐的,她明白,爸爸看素素的眼光和他照片里的女子有关。而她那么像那个人,她认定了那是她的妈妈。但她不问,怕触痛爸爸的伤,怕爸爸突然之间变了个样子,全无英雄模样。
    可她却少了一样东西,就是那粒痣,它怎么偏偏长在素素的耳上,上天做对,父母偏爱吗?
    她对素素更好了,好到近乎一种膜拜,常常看着她那粒痣发呆。她本来就和她是好朋友,自从那以后,更好了,视同手足。
    左手和右手。
    爱屋及乌。
    而爸爸,买东西也开始一式双份,她有的,素素也有,他不见素素,却让她带。
    她问,爸爸,为什么也给素素买?
    他笑,揉她的头发,宝儿,她是你的朋友,爸爸希望你的朋友和你在一起是快乐的,情绪如感冒,爸爸不希望她带给你不快。
    原来,他一眼看出,素素家并不富有,素素也过的并不愉快。素素的爸爸有病,不会说话,只会恩啊,一家三口,都靠着妈妈的工资度日,可见物质上素素属于贫穷难耐。
    爸爸的礼物小到书籍,大到名贵书包,什么都有,素素起先不肯接,后来慢慢习惯。
    人靠衣妆,佛靠金装,物质是个叫杨贵妃的美女,越胖越招世人的喜爱。
    谁嫌钱多?
    谁和钱有仇了?
    谁都把金钱当了后宫贵妃,爱它,溺它,七月七日长生殿,舍不得,放不下。
    况,爸爸那么爱给学校捐钱捐物,他这样待素素,不过,不过也是因为她是她的好朋友罢?
    而有些事,日子一久,就以为,这是理所当然,这是友谊关爱。
    她换完了衣,镜子都没照,急着要给他看。她跑了出去,边跑边喊,爸爸,好看吗?
    而他呆呆的,第一次,他看见的是个女人,而不是个女孩,他,他,他买错了衣,她已经十八岁,发育的有山有水,凹凸有致,丘陵腹地。而那软烟罗却薄如蝉翼。
    青青园中葵。
    朝露待日稀。
    多么象一个人,在月夜,脸儿和月亮一样散着淡淡的光辉,富哥哥……明天,明天告诉你个秘密……
    秘密?
    满面娇羞的秘密。
    他脸色发白,叫了声小眉。
    而她抱紧他的脖子,爸爸,爸爸,好看吗?是不是很好看啊?
    无意的,有意的,在他的胸前蹭着,衣衫太薄,那右边的鸽子蹭过他的单衣,那儿有她给他的章,一生的章,圆圆的,如硬币,似烙印,她能感觉得到,鸽子的羽翼轻轻的一颤,为那次生离死别的血腥气。她感觉到了他的心跳,那么乱,那么慌,呵,可是为了她?他闭着眼,任她蹭着,迷离了一样。她闻到他身上气息,那由古龙水,雪茄烟,和他中年男子的体香,三味混合,真的好闻,心里莫名一醉,不可收拾,双眼迷离,红唇微张,小小的舌,一颗丁香欲中结,糯糯的声音,爸爸……
    晴天霹雳!
    她不是小眉。
    她是他的宝儿,他的养女。
    他汗如雨下,片刻间整个人湿透了衣裳,他猛的推开她,把她突然扔放在沙发上。太过卤莽,是他的错,他不该把这衣裳弄给她,宝……宝儿,乖,先看会电视,爸爸去冲个凉。
    天,太,热,了。
    是啊,天太热了,蝉在窗外叫个不停,知了,知了……
    它知道什么?
    冒充哲学家!
    她倦在沙发里,片刻间屈辱,羞耻,自怜,百般滋味涌到心上。这是怎么啦?她,她究竟是怎么爱他的,男人?还是爸爸?
    她突然负了罪,他是她的爸爸啊,怎么?可以?这样!
    不可以,太无耻。
    她跑回屋换了衣裳,把那软烟罗快快脱下。都怪这破衣裳,都怪这坏天气,她要散散火,跑出去,喝冷饮,吃最凉的冰激凌,最好把自己一下冻成雪人。
    刚到了门口,素素却来了,第一次,她不请自来,一脸沮丧。站在耀眼的阳光下,一款纸人一样,尖尖的下颌更尖,尖的好象要迎风凋谢了一样。
    宝儿,她说。
    怎么了?她问,她也心神不定,说不住问的正是她自己的心。怎么了?你怎么能这样?
    我……我考上大学了。
    废话!这个她早知道,俩个人,同一天拿到了通知书,同一个学校,有必要再说一遍吗?
    我上……上不成了。说着,泪珠一粒粒的滚下,水龙头开了,滴滴答答。
    她厌恶的皱着眉,不知道该怎么哄她。她也想哭,可哭不出来,哭也需要借口,而她的借口那么不干净,眼泪也觉得侮辱吧?
    徐素素,是不是钱的问题?不要哭,叔叔给你解决。有人说话。
    是爸爸,他冲完了凉,语调平淡,家常衣裳,还用毛巾擦着头发。
    她不敢看他!
    宝儿,请你的朋友进来啊,傻站在门口干什么?
    她把素素迎了进去,素素一坐,她便慌慌的说,素素,你先和爸爸说啊,我出去给咱们弄点冷饮。
    他笑着,好象什么事也没发生,风平浪静,天下太平,宝儿,冰箱里……
    话说了一半,说不下去。她那么慌张,什么也没听见,直往门外走去,好似房子里有兽要吃她!
    是心魔,是她自己心里豢养的兽,让她出去走走,放掉它,也许是好的吧?
    她街上胡逛,多久了,她不记得。她胡乱的吃,喝,都是凉的。直至后来,她才想起家里还有个客人,她的朋友,应该她招待的,她才提了几瓶可乐,往家里走去。
    一步步近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不肯按门铃,却是用钥匙开锁。一手开,一手提着饮料,房子里是那么的未知,在没开门以前,一切都是一道题,正在解,正在算,而没有答案,永远算了下去,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呵!
    而,每一扇门,总是要开的。
    也是沙发,那棉软的道具,可是供来厮缠,男人和女人一起扭曲,变形,同样绵软?
    他拥着素素,狠命的吻着,一只大手摸索着那致命的耳朵,那上面有一粒痣的呵。
    而素素也面色潮红,在他的臂湾里嘤咛着,小小的身子,在他的怀里竟似要融进去了。小狐狸脸上泛着淡淡的光辉,红色的,醉了的,嘲讽的,讽刺的,讽刺孙宝儿把自己的爸爸都留不住,为只为她是没有痣的!
    "咣铛"一下,饮料掉在地上,有一瓶碎了,她的心也碎了,流了一地褐色的液体。不是血,是液体,吃醋,嫉妒,伤心,悲哀,难过!等等酿成的液体。
    爸爸,不要她了!
    他们停止,他看她,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反而笑了,素素,宝儿回来了,快去帮她提饮料,她都提不了了。
    叫的那么亲热。素素。
    一切都不一样了。
    男人与女人之间,有过什么,一切都不一样了!
    一屋子的证据,她是他的了。
    片刻之间,她出去了。他们就在一起了,有多久了?
    她只是个女儿,都得接受。片刻间要她长大,太仓促了。她也笑,笑给他看,她不在乎的,真的不在乎的,素素,对不起,打扰你们了。
    说完,却"哇"的一声,吐,翻肠倒胃的吐,把心吐了出来,把一切都吐了出来,给他看看。
    可他看见了吗?
    她捂着肚子,喷了素素一身,素素傻了,而他疯了,三步并做两步,童年时她跌倒时那样,跑了过来,把素素一推,素素人轻,跌在了地,他也顾不得,宝儿,宝儿,你刚才吃什么了……
    "叮咚,叮咚"什么声音?
    谁在招魂?
    我这只鬼突然跃起,不好,窗外大白,可见是又一天的要为人了。仍在床上,显然是又做了一个大梦,那孙宝儿又带杜十娘阅历她的人生。
    是谁在按门铃?别是遇春,那可糟糕!录象带还在我的手中。忙跳下了床,往床头柜一塞,就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却是个不相识的男人,孙小姐,下半年的报纸还订阅吗?
    报纸?
    我不懂,忙摇了摇头。那人转身把门口的一个盒子卸了,"哗拉拉"抖出一大堆花花绿绿的纸,哦,这就是报纸,那上面竟是一个人的头像,大而显目,英俊万分。
    齐天乐!把他印在这上面做什么?我忙拾起看了。
    黄纸红字,端地显目,有的上面有他在沉香亭的照片,有的上面有他在船上的,孙宝儿也沾了光,或背或侧,也在那报纸上风风光光,配了字,什么新的绯闻女友,电影《画皮》的内定女主角云云,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被万人阅读。
    哦,原来,做明星有这样的好处?
    又另一张,却是医院,他被人围堵,水泄不通,造成医院里将近一小时的混乱。医不就医,病不看病,直至随后记者来了,他答应给他们独家采访,他们才把他从人群里救出。
    呵,杜十娘这轻轻一招现出庐山真面目,真害苦他了,估计近期,他再也不会来找孙宝儿,谁稀罕整日自讨苦吃?
    除非是病人,爱吃药,把药汁当糖喝。
    38
    胡乱翻了,放下报纸,突的想起梦中送富送给宝儿的软烟罗。忙急急寻了,在柜里,好好挂着,想是那日遇春好了后,起来收拾的。
    杜十娘轻轻摘下,慢慢穿了。
    可是杜十娘曾穿过的衣,因太美,十娘没舍得在上面做标记,我这只鬼,也无法识得,可是六百年前的故衣了?
    错了,孙富错了,那不是传说。一切都是真的。
    六百年前**杜十娘真的有一款这样的衣着。只是此衣极为罕见,有也只是皇室里才有的,那也是印度商人送给皇帝爷的。世面上根本无法见着。但杜十娘的这件却是来的蹊跷。那日十娘我正在院里拔琵琶,唱曲子,陪一位管爷取乐子。院门外却锣鼓喧天,大闹大嚷,好似状元及第,闹的好不欢腾。老鸨妈妈虽说见过世面,但脸也白了,因她明了,如此大阵仗的在妓院门口闹的,不是来迎娶的,就是来砸场子的,有钱的官少爷,想着法子整人,谁知道来者什么意了。要姑娘倒好说,大不了银钱买卖,定个码儿就卖了。若是砸场的,敢这样明目张胆,大锣大鼓,定是来头不小,惹不起的。
    正自慌张,乐声却也停了,老鸨妈妈忙带了龟爷出去打点,哟,那家的爷,这么大来头,可是看上我家的姑娘,却不好意思说?您要那位,妈妈我现在就叫了来陪爷,爷请进了。
    先礼后兵,探他虚实。
    却有奴才说,我家爷要杜十娘……
    话未说完,老鸨妈妈就打断了,哟,可可不凑巧的。我家十娘今日正陪一个大主顾,听说来头也不小,是京里的管爷。这位爷别惹了那位爷,大家都吃不着兜着。
    连哄带吓,告知他杜十娘有客,不能把他应下。
    却听那奴才又说,你这老婆子,上辈子吃唾沫咽死的?急什么?我家主子要杜十娘出来接个礼物,又没强逼着她接客。
    哦,好会说话的奴才,把老鸨妈妈的嘴儿立马堵了。
    老鸨妈妈咽了口气,也松了腔子,不是砸场的就好了。忙打发人来叫杜十娘。十娘整理了一下衣裳,出了去,刚刚到门口,两排奴才齐唰唰的跪下,唢呐细细,锣却不响,吹的调儿幽远漫长,真真是个懂得排场,懂得情调的主儿,且看他送什么礼物给杜十娘。
    一个奴才执了一个盖了红绸缎的盘子,绸面平平,下面能藏着什么?只见那奴才一路碎步的跑来,且配着调子,显是操练过的,一到十娘面前就忙忙跪下,请接纳。
    哦,他家主子真是个风月老手,嫖客班头,搞的这样有品有味,先声夺人,真真是手段使尽,招式新颖。
    杜十娘把红绸一揭,却也一酥,美衣靓服,那个女子不爱,更别说我这等操皮肉生意的女子,更爱那好衣好裳,裹了自己的玉体,悦已悦人,把这世百般的撩拨。
    好马配好鞍,好女穿好衣。
    好嫖客,大手笔。
    别的客人来了,送珠宝美玉,有比这衣名贵几倍的,但没人在杜十娘没有陪他的情况下,第一次,肯送这样昂贵华丽的衣着。
    先便让你欠了他,来的时候自得重报,嫖客的手段也有高矮较量的。
    可是那传说中的华衣?于是兰指一翘,轻轻一抖,烟霞凌空,凤凰抖羽,四下的人都呆了。半响才"哗"的一声,如水泼地,同声的赞美。老鸨妈妈拿红帕子捂了捂嘴,怕嘴张的太大,失了雅观,显得没见过世面似得,咦,软烟罗!你家主子是谁?
    大买主来了,当得好好款待,老鸨妈妈喜笑颜开,忙陪了笑脸,把那奴才也好言好语的好生款待了。
    我家主子的名讳不便相告。主子说日后他会来此地,先送个礼物给杜十娘,算是见面礼了。
    哦,这嫖客,犹抱琵琶半遮面,和杜十娘做开了游戏。杜十娘等他拜访就是,不过是高档点的买卖关系,怎么会把杜十娘蒙昧?于是笑颜如花,为那衣而开,回家告诉你们主子,杜十娘把衣收了,他,随来随陪。但也仅仅是陪一次而已。
    那奴才听了,领了话,带一干人迅速撤退。
    只是奇异,这无主软烟罗衣,直至杜十娘从良前,都无人来认领,是谁相馈?天下那有花了钱,而不嫖的道理,那岂非吃了大亏?
    杜十娘临离院前,把此衣赠给好姐妹素素,想她情无着处,但愿穿了这好衣,诱个好嫖客,找个好人家,好好的从了良,渡那好年华。只是未想到素素的良,杜十娘等不着看着,就喂了那江底鱼虾。
    我摸着那衣,遍体生凉,多少冰蚕的死,才可成就这样的绝世之衣?它是蚕的魂啊,怪不得这样艳丽。这孙富,这一世,端地傻了,不知这衣的厉害,他怎么可以把这送给自己的养女?这衣和身材天然相合,严丝密缝,如第二层皮,一般女人穿了它都艳丽三分,更别说孙宝儿那惹火的身躯,当年十娘穿着他,叫一声李郎,李甲的眼便着了蜂蜜,粘在十娘身上,片刻也离不得,一叠声的唤着,十娘,十娘……
    叫个不息。
    看着镜里的自己,恩爱两相空,现在不过是一只鬼。正发呆,遇春来了,带了我,带了百宝箱,要去警察局。
    可知道家里藏一个这样的箱子?那王队审问,面目一扳,如同铁具。
    是孙富……遇春急急的想替我答了,直怕王队给我坐罪。
    王队看他一眼,把他下一半话掐去,命令,柳遇春,你出去。
    他无奈看我一眼,转身出去。
    我却笑言,王官爷,早先时候我不知道,要知道早送来了,早上交好处也早,可以让遇春立功个早功,前程万里。
    他"啪"拍了下桌子,孙宝儿,请你严肃点,这是警察局。
    严肃?我就严肃给你。
    孙宝儿,说实话,孙富什么时候告诉你赃物的掩藏地?
    赃物?好名词,杜十娘的皮肉钱成了赃物,亏他问的起。盲人摸象,把这东西当了孙富的不义之财,也真错的离奇。
    昨天医院里。
    昨天?不会罢,昨天我们……
    说了一半,他也不肯说了下去,他总不好意思说,昨天我们的窃听器没有听到这样的话语。
    他把箱子一抱,好了,现在你可以走了,我们把这上缴到局里。
    我看了看那箱子,和我相依为命了六百年的珠宝翡翠,现今要离开我几日,为了遇春,让它流离,我是一只鬼,过几日,厌了这世,不愁把它取回。
    于是出去找遇春,遇春一脸紧张,好了,宝儿,王队怎么问你?
    我娇笑澹澹,还能怎么问,不外是把一张脸绷成铁铲,以示自己大公无私,见了谁也要铲上一铲,好升官晋级。
    遇春一听,摇了摇头,宝儿,不对,你对王队有成见,他,不是那样的人。
    不是那样的人,是怎样的人?我笑着反问,红皮黑馅,白皮红馅,还是黑皮白馅,人,我还看不清楚呢!
    宝儿,人又不是饺子,那有你这样比喻的,你真顽皮。
    顽皮?
    顽皮不过是给你,给值得的人,杜十娘晓得,言语必须有味。
    一路言语,我们二人不知不觉的到了医院,来看孙富,他可平安,渡过了危险期?
    走到急救室门口,大门依然紧闭,我坐在椅上,看着医生来了,问,我爸爸好点了么?
    还好,现在已经醒了。
    他可要见我?
    不能让你见,昨天一见,差点没救了回来,今天我们可不敢冒这样的险。
    于是跌坐在遇春的怀里,却有一个医生走来,高挑的个,白大褂,玉树临风,走路端地潇洒。哦,医生里还有这样的人物,杜十娘真开了眼。
    只见他一路走了过来,戴着口罩,顶着白帽,千遍一律的衣,别人穿着只是衣,病态的苍白的衣,他穿着却是一树梨花遍地开。
    端地的美。
    近了,他看了我一眼,眨了眨眼,眉目答答,打开了电报,告诉我他是谁。
    天,是他,齐天乐,他真是死性不改,想了什么法子,换成这样的打扮,为只为接近孙宝儿?我这只鬼不由想起,他在江里远去时说的那句,我要定了你……
    他要定了孙宝儿,会不会始乱终弃?
    一想至此,在遇春的怀里猛的一颤,遇春忙忙一抱,宝儿,你冷吗,我脱衣给你。说完把外衣脱下,搭我肩上,这个男人,他的爱,如此体贴入微,春雨淅沥。
    润物细无声。
    我该要那一个的?不,不,孙宝儿该要那一个的?
    正在此时,里面的医生要我进去,孙宝儿,病人现在比较激动,请你进去劝说一下,让他平静,好好的配合医生的治疗好吗?
    我点了点头,齐天乐也跟了进来,噫,他想了什么办法,如此通行无阻,医生怎么就让他收买了呢?
    刚刚进去,只见孙富躺在白被单里,正想用手扯着身边的管子,却无力撕了,只有和医生嚷,让我死,让我死,你们为什么救我?昨天阎王都派人来抓我,白生生的一副骨架,我走到那,他跟到那,你们为什么把我拉回这世上?
    呀,这孙富,他的魂魄也看到了杜十娘,却把这只鬼错当了鬼差来抓他!
    而医生们按住他,令他无力动弹,他也果真缩手就擒。
    英雄未路,大抵如此。
    他一看到了我,安静了下来,手软软的耷拉下。我伸手过去,握住了他。
    宝儿,他喘气,你好好的听爸爸说,你的妈妈叫方小眉。
    终于,他肯把这个深藏了多年的秘密告诉他的养女。
    你见过你妈妈的。他的手松开,颤颤微微的挪动,移往胸口,长途跋涉的艰辛,摸摸索索,可终什么也没找着。
    他们给他换了衣。
    我这只鬼突然明白,他在找那个钱夹,他在找方小眉。
    爸爸,不用了,我含泪,我知道那是我妈妈,一直知道的。
    他点头,还有,宝儿,我就是你的亲爸爸,小时候把你放在孤儿院,爸爸对不起你!
    哦,这孙富,这会说自己是宝儿的亲爸爸,看昨日梦里,他显然不是,为何对宝儿说这样的话呢?
    白骨突然一凛,他爱她,护她,是在说谎骗她,让她以为她有爸爸妈妈,出身正常人家。
    但看他又呼吸急促,这只鬼忙轻轻的给他吹一口气,令他进入梦乡,不再多忧多虑,多烦多恼啦。
    可他的魂魄却不肯闲息,又回到了那一片红里。
    漫天漫地的红,无耻的红,红色妖孽,红的触目惊心。人群在喊,人们在砸,在辱骂,而她的手臂渐渐下垂,她发丝红水草一般,凝成一块,她的嘴唇微张着,富哥哥,富哥哥……
    她再唤他,而惟有他,听的见!
    还会有谁,在他的生命里,这样两小无猜的叫着,在他成长的路上,野花般开了一地?
    而他,怕,除了怕,还是怕,他在后退,一步一步,退到了墙角,那些人砸的可是他的良知,他的良心,他们把他的也挤压,逼迫,侮辱,而他却没有勇气。
    小眉,小眉……
    君王掩面救不得!
    一直以为,从来以为,一切天定,水到渠成,她的美,开在他的花园里,郁郁葱葱,都是他孙富的天地!
    他不忍看了下去,他突然狂奔了起来,是谁玷污了白玉,谁就要为这玉碎。
    他猎狗一般,咻咻的跑着,街巷里乱窜,但仍具有灵敏的嗅觉,那是猎狗的本质,他知道那个知青的家,他早就偷偷看过的,他不肯放弃,他直逼目的地。
    红,四周都是红,小巷那么长,突然之间,他跑不到尽头,血在流,这扬洲城的小巷是他和她的记忆,他和她的身体,他和她的血管啊,多少次他们一起走过,有时他在她耳边故意放个瓢虫,故意说,嚯,你耳朵上有个瓢虫。
    而她说,富哥哥胡说,那是痣,那是痣,那是痣!
    他最喜欢看她这样子。
    而那也是真的痣,火铸的,血烙的,他是罪人,一生也被打了罪人的烙印了。
    永远,无法,逃脱!
    他踢开那人的家门,凭着直觉进了厨房,拿了把明晃晃的菜刀,他扯着他的衣领,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他红了眼,他妈的,孬种,你小子敢做不敢当,小眉现在出了事,走,你给老子走,老子带你小子去认罪。
    他以为把他带去,一切就明了。
    可生命没有学会等待。
    想笑的时候却要哭出来。
    那人被他拉着,跌跌撞撞的,孙富,你听我说,不是我,真的不是我,不是我!
    他什么也听不进去,他拉着他,拉着他,拉着一份希望,或者把他拉至现场,让他认罪了,小眉就没有事了,小眉就有救了。
    人们不过要的是野汉子。野孩子。
    而小眉,小眉是清白的。
    可时间不等他。
    可现场不等他。
    人都那儿去了?
    那儿去了?那么多人,围观的,看热闹的,打人的,都那儿去了?他只看见一摊血,一个不成形的人泡在那里面,血肉模糊,她,她,可是重生了?回至了母体初初降生时候的样子--一团肉浸在血泊里,可却不会哭。无衣无着,那么孤单,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他们剥光了她的衣服,什么时候?
    小眉……
    菜刀砰然落地,以金属的声响,哭泣,嘹亮,嗡嗡不绝,阳关三叠。
    那个人乘这机会,撒腿就跑,而他顾不得,他扑在血泊里,他抱住了她,摇她,摇一个血泊里的婴孩,小眉,小眉,富哥哥来了。
    她闭着眼,她不肯说话,她已经不会说了,或者她是恨他,而不肯理他的吧,他明明看见了,可他不肯,他就是不肯站出来,站出来救救她。
    她在他怀里,没有温度的。
    回看血泪相和流!
    一桶漆倒了下来,绝望的墨漆,天地从此黑了。
    他也黑了。
    ……
    不知过了多久,他醒了。
    嗡嗡的,苍蝇在飞,这嗜血的,贪婪的,逐尸的生物,围着他们嗡嗡,多么像刚才相欺侮的同类,口里还做正义讲演,多么可悲。他挥了挥手,它们飞起。一队蚂蚁在她血迹斑斑的耳上爬行,洞里洞外,这么快,它们就把她的耳朵当了它们的家了。他用手指把那些蚂蚁一个个的捻死,死吧,死吧,都死吧!他抱着她,苍蝇阴魂不散的跟着他们,一个大的美食场啊,一场盛宴,它们怎么就舍得放弃了啊?
    人**人可是也有这样的快意?
    死前被同类**,死后被苍蝇蚂蚁**。小眉,他的小眉,没有缚鸡之力,只有遭**的命运,而他却没有救她的!
    他走着,一步一步,没有哭,往田野走去,他的小眉,叫他富哥哥的小眉,他埋了她!
    他埋了她!
    埋了他和她!
    埋了一切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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