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顶红之杜十娘

第二章


4
    全场冰凝的静默。
    而我风中金线柳般袅袅而过,直至走回后台,掌声才从前台化成了水,泼溅而来,不肯歇息。
    他们这才醒了,而我,要的便是这效果。
    那胖男人上下打量我,吃惊地,结结巴巴,你……你还是孙宝儿么?
    柳遇春拿瓶饮料过来递我,并厌恶推开他,说,老包,你要不要看眼科?她不是宝儿是谁?人明明在这站着,却问这样发神经的话。
    老包?老鸨!包家文。一回人世,冤家尽数遇着。
    我笑,却不说,柳遇春错了,这个老包没发神经,是个精明货色。
    老包也笑,拿胖手掌拍我肩膀,宝儿啊,人家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一日不见,就害的我要看眼科。
    柳遇春也笑,你早该看了,宝儿本来就好,是你自己没有眼色。说着顺势揽住了我的腰,拉他怀里,令那胖手从肩上滑落。
    咦,他的宝儿别人碰不得,却为何又送至这种声色场合?
    前台有人跑来在老包耳边低语了几句,老包便大喊,徐素素,徐素素……唤狗一样的。
    徐素素?!
    我那同院的姐妹也在这?真是一个也不能少。
    一个女人跑来,喘着气儿,尖下巴儿,柳叶眉儿,一张狐狸脸,分明是刚才递我衣服的女子。
    她个儿小小,只及我嘴角,刚才因我坐着,没注意到。
    她不看我,却巴巴的望着老包,说,什么事?老板。
    你快去拿几件衣服给宝儿换了,前台都等着看宝儿的秀呢。
    徐素素一脸难色,老板,现在好一点的衣服都让别的模特穿上了,我找不来的。
    那老包的脸做开了水陆道场,一脸凶色,去,剥也要从她们身上剥下来,要你是吃干饭的?
    六百年了,道道轮回,他从老鸨妈妈到包家文包老板,仍是如此死性不改,欺小凌弱。
    可人活着谁不若此?强食弱肉,天经地义,他是靠这吃饭的。
    但我不愿素素为难,笑问一句,包老板,你家可有哥哥叫包家武么?
    他回头看我,胖脸愕然。
    柳遇春也在耳边说,宝儿,你怎么了?你知道包家文没有哥哥。
    我拉了素素的手说,包老板,对女孩儿温柔点。要不你即使叫你那会动武的哥哥来,宝儿我不上台,你又能怎地?
    半笑半胁迫,对这样的人,就得给一碗馄饨汤,加一点酸辣料,我做**久矣,深黯其中决窍。
    六百年前,就常常这样给老鸨妈妈下药。
    那老包看我,突然抚掌大笑,说,宝儿好幽默。只是衣服不好,你还肯上台吗?我也是为你好。
    是个聪明人,自己给自己台阶下了。
    我点头,我上,别人是衣饰人,我是人饰衣。杜十娘是谁?肢体的淹然百媚,不用靠衣裳做形容词打理。
    况我是一只披了人皮的鬼。
    而鬼,鬼是自带三分妖惑人心的魅,这个一看字便可知。
    老包笑,笑的有点谄媚。他怕我不上台,只要我肯,他便适了前台观者的意。
    那笑脸渐渐收拢,收拢如六百年前妓院对门王二酒店的一种食品,嘴角处打起几个好看的褶子,一如汤包。
    我突的胸口的皮紧了一紧,皮下的骨痛了一痛。
    好在无心。
    忙拉素素的手转身便行,连柳遇春在身后叫都不曾应。
    应不得,不能应。
    一如鬼差来抓,急急如律令,我只能忙忙逃遁。
    杜十娘啊杜十娘,六百年来你还记着王二汤包,为只为了一个负心人。
    这褶子我太过热识,它是王二汤包的徽印,菊瓣一样细细的开着,令我做鬼也不能忘了它的形。
    为只为那家包子皮薄、馅香、汤勾兑的好,又玲珑巧致,李甲最最爱吃了。
    在从良的前一夜,曾一手执筷轻轻拎着汤包,一手端着盛佐料的洒金碟子,在床头,一口一口喂给他,问,李郎,李郎,好吃么?
    他点头说好,我笑着喂他,那喂着的是杜十娘滚汤圆润的爱情。
    以为这样便可一生一世,凡凡尘尘的为**,过淡定从容的人生,而他不肯。
    他不肯,我错了。*不配有爱情。*的爱情只是床上的*,离了床,便碎尸万断,永劫不复,碾化为尘。
    愤愤恨恨,指尖只想抓紧什么,捏碎,捏碎,把记忆也捏碎成烟,断成一节一节,做鬼从此不惦前生。
    但愿从未有前生。
    可素素似乎着了疼,一脸惶恐,惊异交加的大喊,宝儿快快放我。
    她在求救。
    后台四下人群聚拢。
    忙松开手,素素的掌心已沁出血来,五个指甲挖出的血洞,五弯月亮一般盈着暗红。
    那是我的愤恨,却不该加于素素之身。
    忙变长指甲,举手示众,说,对不起,素素,指甲留的太长了,我一不小心……
    素素惊魂未定,哭着摇头,不,不,你那不是指甲,分明是刀。我痛啊,痛……
    边喊边摇着那只伤手。
    柳遇春与包家文这时跑来,赶开人群。
    包家文看也不看,大喊一声,徐素素,你娇气什么?不就几个指甲印,有那么矫情?
    素素不敢哭了,他是她的衣食父母。
    柳遇春却走过去握住那只伤手,一看,显是吃了一惊,抬头看我,目光严厉,欲言又止。
    素素,对不起,宝儿这两天有点事,心情不好,不小心伤了你,实在对不起。
    呵,他替我道歉,道的还诚诚恳恳。
    你别哭,我带你去医院看看。他边说边拉她往外走。
    我也跟着,对于素素,我不想伤她,这一切皆是意外,一只失控的鬼的意外。
    孙宝儿,你去那?是包家文在身后唤我。
    我陪徐素素去医院一趟。我边走边答。
    换衣服,去走场。他说,声调平平,却斩钉截铁,军令如山。
    我不由站住,回身把手轻搭他肩上,指尖软软捏拿,并娇笑问他,如果我不去走场,包老板,你会怎么样?
    他胖脸一端,表情莫测,声线更平,不肯吃我花花招式。冷冷地说,如果孙宝儿脑子里没养鱼缸,她会知道我将干什么。
    是个利害角色,利字当头,能软能硬,见风施舵,不肯因色失大。
    我不是孙宝儿,而是杜十娘。我是一只鬼,皮下根本便是一堆白生生的骨,那有脑汁为鱼做食,何必讽我是个傻瓜?
    我知道他要干什么。我不怕失业,可徐素素怕。
    看来这次我输,包老板知我软胁在那,一如老鸨妈妈。
    可我不愿输,六百年前太傻,输给了爱情。六百年后,我不想输给一个智力上相若的人。
    搭他肩上的手,柔腻的蛇般游走,抚他发丝,一根一根,风吹发底是头颅,包家文的头颅,他有脑,而我没有。
    声音软至发酥,调了蜜油,包老板,让我看看,只看一下,哦,你的脑子里可有鱼游?
    5
    不要玩了,快去换衣。包家文用力的推开我,用手摸着自己的后脑勺,眼里闪过一丝疑惑。
    显见是指尖的冰凉,令他感到不适。
    我在水里呆的太久,己是寒气入骨。
    仍笑看他,怎么?包老板不让我看么?
    包家文脸色一转,堆了一脸的笑,宝儿,你知道我也不容易,咱这模特班子,又不是正经的名牌班子,还不是人家叫怎么样就怎么样?看我平时待你不错的份上,好好走场子,再说,这对你说不住是个机会呢。
    惯常的老鸨做派,诱人以利,伏低做小,我才不会上当。
    还不肯?他边推我进更衣室边说,孙宝儿,告诉你,台下有位电影导演,说不住看上你,你就从此当了电影演员,青云直上了。
    电影演员?什么东西?能令人青云直上?
    这可是个机会。他眨眨眼说。
    机会?
    我最不相信机会,六百年前的那个机会,己令我百身莫赎,追悔有加了。
    但仍进去换衣,他是老板,总得给他方便,以后好予素素方便,她是人,要衣食住行,活路一条。
    又走在台上,三千青丝,随着身子一步一摇,缠缠绵绵,婀婀娜娜,越发衬出孙宝儿的好皮囊,杜十娘的好韵致。
    台下那只呆头鹅,看的脖子伸长,眼睛直了。
    不禁想诵首骆宾王的《咏鹅》给他听了,这一招曾和一个京里的官爷玩过。
    那时正是尴尬时刻,李甲在院中居的久了,囊箧空虚,手头拮据,老鸨妈妈时不时给他脸色。那官爷却来了,仗着银子,进了院子,点名道姓的要杜十娘,而我正和李郎情好意密,如胶似膝,怎肯接应他了?
    老鸨妈妈急赤白脸,软硬胁迫,在我的房门外指桑骂槐的叫,妓院是风月的场,销金的窟,谁到老娘这儿谈情,就该备足了银子。没银子,做不起嫖客,就该爽爽落落的走人。如今却占着大好的人不付钱,以为老娘是万岁爷派来开人肉救济粮的?老娘还靠此讨生活,过日子,天下那有这等坏人生意,把脸揣在屁股里死乞白赖的嫖客?
    显是骂李甲的,我气的心若刀割,李甲却面呈灰色。
    我忙用双手揉他英俊的脸,李郎,李郎,不要生气。
    希望把那灰色揉了下去。
    这老东西,贪心不足,李甲给她的不少,她在我身上赚来的银子那真是数也数不着。如今却蛇心吞象,狗急跳墙,翻脸不认人了。
    她竟骂他!看我怎么收拾。
    我理了理衣裳,叫画眉开了门,走了出来,低笑着说,妈妈,你这是怎么了?有事儿明说,女儿去接便是,用不着这样扯喉咙,弄嗓子。
    她看我肯出来,立马换了脸色,亲热的拉住手说,女儿,你面薄,这穷小子,让妈妈替你发落。
    呵,还是为我操心的?可见天下人为己的时候,都打着红艳艳的幌子。
    我下楼见那官爷,他着了一身白衣,皂白靴子,手里还摇着扇,一脸蠢相,看见我活脱脱成了一只呆头鹅。
    我浅浅一笑,低声嘱画眉,拿我的织锦红帕和红绣鞋来。
    画眉不知何意,却是去了。
    老鸨妈妈忙嘱人布酒菜,我却按住,说,妈妈且慢,还有个事没做呢。
    且边说边媚媚的看那官爷,要我陪你吃酒,有个游戏先要做的,官爷可能应承了?
    那呆头鹅那受的了我的眼风,只剩一味的点头,好的,好的。
    画眉拿着织锦红帕和红绣鞋站我身侧。
    我使了个眼色,画眉,放下绣鞋,还不快过去给官爷的头发修饰修饰?
    画眉走了过去,拿着红帕往那人头顶的髻上包扎着。
    我笑着指点,哦,就这样,很好,画眉,你越来越会打扮人了。
    并娇声对那人说,官爷,十娘喜欢的客人,才让给头上顶红呢。
    那呆头鹅以为得了份外的垂青,更高兴,乐得合不拢嘴了。
    老鸨妈妈似看出了什么不妥,在耳边说,女儿,不要胡闹,客人得罪不得。
    得罪不得?
    我偏要得罪,令她银子得不着,客人也走了,从此知我的李郎才是骂不得。
    我站起,转身对她说,妈妈不让女儿玩,女儿便上楼了,这客人妈妈来陪好么?看他要你不?
    老鸨妈妈白我一眼,好好好,随你的性子。身子一拧,走了,气走了。
    老鸨妈妈也是女人,是个老女人,老女人最怕人说没男人要她的。我捏她痛处,蛇打七寸。
    画眉,把官爷的靴子脱了。我又指点着。
    画眉脱了那人的靴,我把红绣鞋一抛,令她接着,说,画眉,给官爷穿上。
    画眉不肯,为难的看我,女人的鞋不能随便给男人穿的,况那是一双人尽可夫的**的鞋子。
    我故意语音糯糯的求他,官爷,十娘就喜欢看官爷穿红绣鞋,官爷可以穿给十娘看么?
    那呆鹅忙说,穿,穿,我穿。
    鞋子只挂他脚尖,他的脚大,令红绣鞋打着秋千。
    我立起身子,靠近他说,官爷,十娘还会做诗,官爷要听么?
    要,要。这呆头鹅伸长脖子,头扎红帕,脚穿红鞋,坐在椅里,手舞足蹈,对我的提议,显是求之不得。
    惯常是我为鱼肉,人为刀俎,如今却要调个个儿,快意恩仇。于是着意提高了嗓子,声清音朗,大声诵读:鹅、鹅、鹅,曲颈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拔清波。
    没等我诵完,楼下别座陪客吃酒的姐妹们早笑成一团,画眉抱着肚子笑着蹲在地上,那些客人们笑着喊他,鹅兄,鹅兄……
    人人爱看闹剧,相叫甚欢。
    那呆头鹅脸色由红转白,瞬息五彩斑斓,半天才过神来,愤愤看我,不知拿我如何操办。
    我仍含笑看他,做天真无邪状,娇声问他,官爷,十娘做的诗可好么?
    他急,你,你,你……
    显是急火攻心,却无奈我何。
    我转身轻移莲步,往楼上走去,画眉还在那儿疯笑。我唤她,傻丫头,上楼罢,好戏完了。
    便一前一后,一节节的上楼,李郎还在房里等着我呢。
    只听身后那呆头鹅直着嗓子,杜妈妈,杜妈妈……
    老鸨妈妈风一般从别处刮来,且边刮边说,官爷可有什么吩咐,好酒好菜,正等着给您上呢……
    那呆头鹅此刻不呆,飞快的摘下红绣鞋,双双扔到老鸨妈妈的脸,啪啪两声,音脆声响,如烙烧饼,如摇快板,如裂锦帕,如撕纸扇,好不赏心,好不悦耳。
    我立在梯上,不由冷笑,现世现报,不到一个时辰,有人立马为李郎报了一箭之仇。
    你这老*,大爷来行院里游玩是买风流,弄快活,难道是化银子买气受来……那官爷边骂骂咧咧,边从头上往下扯着红丝帕,好不燥急。
    老鸨妈妈吃了打,知发生了不快,一边捂脸,一边道歉,官爷,您别生气,是我**不好……
    要钱不要脸。
    可妓院本来就是要钱不要脸的勾栏,人人没脸,人人的脸却艳如桃花,开的热闹声喧。
    随着乐点,我又走到了后台。包家文过来拍马屁,宝儿,你真的穿什么衣服都无所谓,你穿什么都好看、正点、酷,我服了你。
    正点?酷?什么玩意?但听他和好看连在一起,显是夸赞才用的词语。
    但身上的这件衣,实是糟糕之极,浑身缀满了亮晶晶的碎片,鱼粼一般,显我如人鱼出水。我不喜欢。别的模特不捡它,怕是嫌它太显身躯罢?
    而孙宝儿,身材倒是巧致,穿这衣不丑反美。
    可我,这只叫杜十娘的鬼,六百年了,六百年沉溺水里,看了太多的鱼,它们曾贪婪的蚕食我肉体,一如妓院里南来北往的客,把我消费。
    急急进更衣室,马上脱了,鬼也有怕的东西。
    出的门来,迎面便和一物撞个满怀。抬眼一看,是那呆头鹅,知他会来,果然是追到后台。
    孙小姐,我……
    你怎么了?我侧脸看他,故做顽皮。
    他避我视线,咽了口唾沫。喉结缓缓蠕动,似乎刚刚生吞了一只小型乌龟。
    杜十娘的千娇百媚,只露出冰山一角,花圃一隅,他便如此消受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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