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了这碗孟婆汤

    在山腰，在滂沱大雨之中。
    在花叶茂密，【生离死别】的植株中。
    ——里欧先生擦拭着无名指，细细揉搓着指节上婚戒残留的白色印记，时光也冲不淡他身上的白色晒痕。
    他回忆着刚才看见的一幕。
    古树与天穹交接之处，盘踞着一头色彩斑斓的巨龙。
    脱下衣服，一支支鲜红的触须透体而生。
    魂威应着主人的呼唤而来。
    里欧先生轻声念着。
    “地上天国。”
    枪乌贼的柔软触须缠上他的背脊，软体动物的肢节吸盘紧紧吸附着他的四肢与躯干，环齿牙轻轻咬住他的无名指，用墨汁将他的肤色染得更黑，两对发光肉鳍给他的皮肤添上了新色，变得迷幻多彩，逐渐与环境融为一体。
    这就是他的魂威。
    柔软，隐形，带有毒性。
    里欧从衣服里挑挑拣拣，拿出两样东西。
    一件是通讯用的多功能录音笔，一件是电子烟。
    他嘬着电子烟的小烟嘴，按下电门开关，从雾化器棉芯蒸发出醇厚的尼古丁蒸汽，涌入他无色透明的呼吸道与肺腔气管。
    他眼睁睁看着这些毒物，慢慢渗透四肢百骸，尼古丁蒸汽在气管血管中游走，跑到肺腔各处，形状像极了大乌贼。
    ——有那么一瞬间，里欧先生认为这就是他【灵魂的形状】。
    同时打开录音笔的通讯与录制功能，他对小组的领头羊阿道夫?丽莎陈述着任务记录。
    “任务时间，二零一八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十一点四十分。”
    雨水落在他光滑的头皮上，没有须发的阻挡，敲打着毛囊与眉弓，化作细小的水雾，落在防水录音笔的动圈麦克风里，逐渐变成点点杂音。
    “任务目标，清剿瀛洲岛月亮河出海口一带的入侵者，从空气中的味道来看……”
    里欧鼻翼耸动，细细寻觅着敌人的踪迹，还有敌人的身份。
    “两个男人，一个女人，其中一个体毛旺盛，肾虚多汗，是白种人，另一个身上有好几种动物的味道，是BOSS提到的，天枢三十三号，是个和万物沟通借力的萨满灵媒神巫，叫管子阳。女人身上有硫磺硝火的臭味，是苏星彩。”
    在瀛洲岛的另一头，靠东侧海岸线灌溉农田所用的砌石台上，筑梦一手理清了湿漉漉的马尾辫，一手拿着雷神的衣装。
    从神灵的法衣上渗出密密麻麻的金色电光，像是一条条灵蛇，受到主人的控制，在无线电通讯器中游走，避开了人造卫星的局限性，用这种非常玄学的方式，将声源通过电信号传递到同伴的通讯器材中。
    公共频道里，莉莎?阿道夫对里欧的任务记录有偏颇之词。
    “你这家伙又懒又好色，就不能提前把敌人的详细资料准备好吗？真不知道BOSS看上你哪一点了，有这念书的功夫，我能把你的脑袋打爆五次。”
    筑梦作为小队的指挥官，在这支不同肤色不同国籍的破碎同盟中扮演着和事佬的角色。
    她对两位得力干员郑重嘱托道：“敌人强得匪夷所思，并不是只有我们手中拥有神灵的力量。千万别马虎大意，里欧，如果可以，我希望你在查明敌人身份之后尾随待机，等我的魂威赶到你那儿，等你彻底撤离现场，花雕会帮助你作战。”
    里欧：“算了吧，小丫头，莉莎说得对，我已经习惯一个人了，不论从前还是现在。”
    筑梦抿着嘴，脸上有几分郁郁不快，加以喝令。
    “你们以前从哪儿来我管不着，事到如今，你们披上了无界的衣服，就是我的士兵……”
    没等她发完牢骚，通讯中传来了乔木的声音。
    “安静。”
    莉莎女士神情有所动容，握枪的手跟着开始微微颤抖。
    里欧笑道：“嘿，BOSS，我发现了敌人。”
    筑梦立马闭上了嘴。
    斯尼雅在通讯频道中尽情抒发着对BOSS的崇敬：“BOSS！是BOSS在说话吗？喂！中国小丫头，你可不能用BOSS的声音来骗我，我没听错对吧？”
    乔木：“稍安勿躁。”
    众人齐齐安静下来，等待着BOSS的新命令。
    乔木说：“里欧，你可以继续做任务记录了。”
    “没问题，BOSS。”里欧当即得令动身，扔下了电子烟，朝着远方浓雾弥漫的溪谷，开始奔跑。
    乔木又问：“里欧，你还记得我们在什么地方相识的吗？”
    里欧不假思索，立马答道：“我的新家，大马士革。”
    大马士革又称【地上的天国】。
    正是里欧的魂威之名。
    乔木：“你不是闪米特人，也不是阿拉伯人，为什么会在大马士革安家呢？”
    通讯器中传出密密麻麻的草叶生长凋谢的清脆音符。
    里欧想了很久很久，眼角开始自然排出盐分，开始落泪。
    “八年前，我本来在南非的钻石矿里给警卫当枪匠和武器专家，叙利亚的【阿拉伯之春】爆发之后，我这个佣兵，在战争生意里成为了一名枪械教官，为无政府武装训练童兵……我遇上了一个单亲妈妈，她央求我，要卖掉她的孩子来换东西吃，但不想让她的孩子去战场送命——我……”
    此处，里欧开始结巴。
    “我……我和她结婚了，就在大马士革，在【地上的天国】。”
    乔木：“很浪漫的故事，你是怎么爱上她的？”
    里欧：“我想舔断她的大腿骨。”
    队伍里的两个女人不约而同露出了嫌弃的表情。
    乔木：“很浪漫的求爱方式，你们生活了多久？”
    里欧：“饶了我吧，姑娘们，男人都是肤浅的生物，况且我只看腿，不看脸，不比那些又要脸又要腿的贪心浪子谦逊多了？——至于我和她生活了多久？一年？还是八个月？我不记得了，吃掉【蟠桃】之后，有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每天听到的，看到的都焕然一新，新的记忆快要撑爆我的脑袋了，管它呢。每天都有新的任务，任务任务任务任务，任务又开始了。”
    乔木：“很浪漫的生活方式，你们是怎么分开的？”
    “我记不得很多事，但记得这一件事。”里欧答道：“我是个独行的怪客，战友讨厌我的脾气，也讨厌我的肤色，第二年春末的时候，我带着她去霍姆斯探望她的远方表亲，在公路上有个放羊娃看见了我的军车，他骑着羊，摇摇晃晃朝我们跑过来，紧接着我听到了爆炸声，几块破片打中了我的脑袋，几个月之后，我失去了听觉和头发，收到了一块大腿骨，我不敢确定它就是我的爱人。”
    乔木：“很浪漫的人生，里欧，战争对某些人来说，是一笔用国界线换来的生意，我给了你鼻子，你嗅到它的铜臭味了吗？”
    “啊……BOSS。我闻得到，又腥又臭，苦涩难堪的味道。”里欧已经踩上了月亮河支脉的沿岸泥土。
    此时此刻，他离陈小五与管子阳不过百米，隔着冉冉溪水，遥而相望。
    他漆黑的眼睛和漆黑的肤色，让心中的魂威之雨，浇成透明无色，也分不出国界的模样。
    “我感觉我活在地狱里，BOSS，你拉了我一把。至少我现在觉得，我在做正确，而且正义的事。”
    乔木：“去完成你的任务。里欧，你想要什么呢？”
    里欧开着没品的玩笑。
    “我可以舔断莉莎小姐的大腿骨吗？”
    阿道夫?莉莎：“你想得倒美……我的年纪能做你的姑妈了。”
    筑梦嫌弃道：“死到临头都忘不了女色的家伙呀。”
    里欧：“哈哈哈哈……小丫头，你排不上号。”
    乔木：“很浪漫的梦想，里欧。”
    阿道夫?丽莎：“祝你好运，战友。我很开心，希望你能活着回来。”
    筑梦：“里欧，注意天空，如果花雕到了，你得在第一时间撤离，次声波可分不清敌我。”
    “真是奇怪的感觉。”里欧扯下录音笔的电池，免得电器里微弱的电信号引起敌人的注意。
    战士手无寸铁，卸下了所有用来保护自己的装甲，朝着任务目标而去。
    他没有任何武器，像是一头猿猴。
    他还看见，许许多多保育房里的古怪婴儿。
    人类从远古时代走到现代，依靠Pax6基因留下了头发，去掉了身上多余的毛发，变成衣装体面，懂得羞耻之心的高等智人。
    现在却像是重新回到了三叠纪，想让光滑无须的水生脊索无性之身去适应陆生环境，重新长出毛发。
    战士握紧了双拳，拧着眉头。
    或许他能像祖先曙猿一样，从动物尸骸里挑挑拣拣。
    选出一根粗壮锋利的大腿骨——
    ——用来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