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山河

    这片紧邻火车站广场北端的大片棚户区，对于八路军敌工队长而言已不算陌生——上一次他率领几个队员、计划潜入车站南货场的日军萩原旅团兵站盗取军火未果，事后撤退时就是跨越同蒲铁道线从北货场翻进这片棚户区的。
    当然，更让肖俊平难忘的是，就在那次进入棚户区不久，他们就遭遇了刚刚被日本兵及特务们追杀的中央军391团特务连连长赵木头，并且果断出手开火搭救。而正是由于这片棚户区面积大、路径复杂，才最终使得参战的敌工队员们得以顺利逃脱。如果没出意外的话，友军的那位瘦高挑的特务连长，当时应该也成功脱险了。
    可今天，危险再一次降临，只不过，这次面对的并非日伪军特，而是可恶可恨的昔日晋军兵痞及其同伙，他们对八路军文城地下情报站意外产生的威胁，是前所未有的。这也正是敌工队长决定痛下杀手的原因。
    张绍年三人进入敌工队员在站前的居住地后就重新流露出来的惊疑，完全没有逃过肖俊平的眼睛，他一面虚与委蛇地与对方周旋、尽量拿话安抚住，一面暗暗通知敌工队员们加紧盯防。几个家伙都没敢公然提问己方这些全副武装人员的真实身份，肖俊平暗忖：张绍年那厮当过兵，又了解他肖某人的从前，想必猜也能猜出个大概。他也就乐于不做解释——让这帮毫无廉耻心与爱国心的痞子们，始终悬着心吧！这样会更有利于其后对他们的控制。
    但是，八路军敌工队长终究过于自信了，低估了这几个痞子到了生死关头还是有勇气放手一搏的本能。
    在从街巷穿行、赶往棚户区方向的路上，张绍年注意到，走在最前面打头阵的肖参谋，几度刻意躲避出现的日本哨兵和巡逻兵。这让他看到了希望——对方既然如此忌惮日本人，那么自己这边就有了可以借刀杀人的救命招数。
    当看见仅隔着站前大街的那片棚户区、并意识到他们一行正是要进入那一带的时候，晋军兵痞不禁心头一喜：当初刚刚脱了军装混进文城做工的时候，他曾经在火车站货场扛过几天大活，就进入过紧邻着货场的棚户区，很清楚那里面杂乱的地形。后来因为发现火车站附近的日本兵以及便衣特务非常多，他担心自己额头、肩部以及手掌上的军人特征容易被识破，才离开站前地区去别的地方谋生。
    也就在这一刻，张绍年拿定了主意，进入棚户区后，找个机会拔腿就跑！
    他是凭着直觉作出这一决定的——那个从前的肖参谋及其手下，身上有枪有刀，人数占据优势，而且明确提出要将己方三人一直送到文城城外的铁道线附近才会放行。这让兵痞嗅出了危险的味道：真要出了城，可能连日本兵的影子都看不到了，那样一来自己的小命儿岂不是牢牢攥在了肖参谋的手中！命要是没了，怀里抱着的这一百块大洋也就失去任何意义了。
    他有心找机会将此想法悄悄透露给两个同伙，无奈肖参谋的手下对他们三人如影随形，只得作罢——算啦，富贵在天、生死有命，到时候自己先开跑，那两个兄弟能不能迅速反应过来、就看其造化了。
    转眼之间，各怀心腹事的两伙八人，分三个批次陆续跨过站前大街，隐入了棚户区。第一批是肖俊平、张绍年以及一名敌工队员，他们躲到了棚户区边缘的阴影里，用目光迎接第二、三批的到来。
    至此，八路军敌工队长总算舒出了一口气：谢天谢地，路上没有遇到日本兵及特务的骚扰，张绍年他们也很配合，待会儿再穿过这片棚户区翻过同蒲铁道线，这道难关就算度过了！
    他们仍然按照刚才的三个批次顺序，批次之间保持着五六步远的距离，沿着棚户区内曲曲折折的小路，开始向前进发。
    当肖俊平紧张的心情趋于缓和之际，张绍年的神经却已经绷紧到了极致。此刻，身处第一批次的晋军兵痞，身前是探路的肖俊平，紧跟在他身后的则是一名敌工队队员。这个心怀鬼胎的家伙，尽量不动声色地打量观察着两侧的岔路，重点则是朝北的方向——朝南不可以去，那边是站前广场，即便逃离了肖参谋的控制，也极有可能抱着一百块大洋落入日本人的手中。
    机会终于被他等到了！
    棚户区内有电线接入，屈指可数的几根电线杆稀稀拉拉地分布在从北货场外墙到站前大街街边的沿途；电线杆子上的电灯昏聩乏光，加之棚户区内的简陋房屋基本上靠油灯、蜡烛在晚间照明，所以只要拉开十几步远的距离、彼此之间就很难再看得到身影。
    晋军兵痞张绍年，就是瞅准了右手边出现的一条小岔路，下定决心猛然向一旁一闪，随即就开始了狂奔。
    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让跟在他后面的那名敌工队员猝不及防，惊呼了一声：站住，往哪跑！？便拔腿追了下去。
    双手在胸前紧紧抓着那个装有大洋的口袋，张绍年的奔跑受到了限制，结果只跑出了七八米远，就被那名敌工队员追上了。听脚步声知道追击者已经近在咫尺，情急之下，张绍年右手攥紧大洋口袋，奋力向后横向抡出。已经堪堪抓住对手衣服后襟的敌工队员，没有料到这一击，右脸脸颊被重重砸中，脑袋一晕，趔趄着向前跌倒，右手攥着的毛瑟*也瞬间摔了出去。
    张绍年眼尖，借助着并不明亮的月色，他看清了那柄毛瑟*飞落在地的位置，当即抢上前去，哈腰捡起。
    就在这一刻，后面又有一个黑影奔了过来，那正是张绍年眼中的晋军参谋！
    随后追赶上来的肖俊平，比较完整地看清了前面发生的一幕，内心狂跳、后悔轻敌的他，眼见自己的队员被击倒，眼见张绍年哈腰捡起了什么、并转过身来对着他抬起了手臂——肖俊平蓦地意识到，那应该是对手在朝他举枪！
    说时迟那时快，再也来不及多想的八路军敌工队长，先下手为强，右手一抬便扣动了手枪的扳机：
    砰！
    在区区不足三米远的距离上，肖俊平凭着感觉打出的这一发子弹，准确命中了身材魁梧的晋军兵痞的胸膛，后者身子一晃，仰天栽倒在地。
    枪声一响，敌工队长就明白此地不可久留了。他先是抢到张绍年的身旁，从其手中摘下了那柄毛瑟*；此时的晋军兵痞已是垂死，大张着的嘴一股一股地向外喷着血沫，呜咽着想说什么却含混不清。
    肖俊平近距离凝视了对方面庞两秒钟，有心补枪最终却未能狠心下手，转而奔向自己的队员，后者正在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
    砰！砰！
    突然又是两声枪响，刚刚搀扶住战友的八路军敌工队长吃了一惊，枪声发自并不太远的位置。两人心照不宣地循着原路向回跑去，边跑边开始低声呼唤同伴的名字。
    敌工队的五个人很快便汇合到了一处——张绍年的一个同伙刚才也趁乱逃走，旋即被开枪击毙，那两声枪响便是由此而发。另一个仍被控制在敌工队员手中的张绍年同伙，则惊恐得大喊大叫，最终被一刀插进了前心。
    三个麻烦的家伙都被解决掉了——但不是在既定的地点，也不是用既定的手段。这意味着新的麻烦将接踵而至。
    果然，在棚户区的外围，尖利的哨子声此起彼伏地吹响了，那是游弋在车站附近日伪特务们的特殊示警信号。
    肖俊平果断下达了撤退令，五个人分成两组，仍然是居住在站前的那两名敌工队员为一组，居住在成瑞祥绸缎庄的三人为另一组，分头撤走。
    直到这一瞬间，八路军敌工队长才猛然惊觉：那个装着一百块大洋的布口袋，忘记抢回来了！
    刚才在迫不得已开枪击倒张绍年之后，肖俊平首先观察的是对方的生死，同时拿回了那柄从敌工队员手中摔飞了的毛瑟*，随后又去帮扶伤得不轻的战友。而接下来立即响起的枪声，则彻底将敌工队长的注意力转移走了。
    “你们两个先走，我去把大洋拿回来！”
    肖俊平咬牙说道。他当然对眼前的危急情势心知肚明，但那一百块大洋不是个小数目，它是徐旅支队家底的重要组成部分，绝不能从自己的手里白白流失！
    “二掌柜……队长，我和你一起去！”刚才遭到张绍年逃跑中一记重击的队员，又急又愧地小声嚷着。
    “不行，人多目标大，你们两个给我先撤！”肖俊平不容置疑地下了死命令。
    不料，话音未落，不远处突然射过来几道摇曳的手电筒光束，随即传来了略显生硬的中国话：
    “干什么的？站着别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