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墨弯弯画

第65章


 
  看着从盏里溢出来的那一滩茶水,封旭眼角一抽,依是一个淡淡笑意,眼神却是凉薄许多:“也是,也是。” 
  然后便不再说什么,起身告辞而出。 
  出来时,正见司徒府侧门豁开,几名香风胭雾抱着琵琶的女子,婀娜纷入。 
  参将李佐已在司徒府门外守了半晌,虽并未见过封旭,但也不敢怠慢,忙上一礼,恭声问道:“先生,就这么完了?” 
  封旭并没有理他,只是看着几名女子好似溢出的水身姿。 
  从洞开的门望去,司徒府内金碧辉煌,如若是能用上雕龙画凤,皇室便也不过如此了,而一个商贾的府第竟僭越如此…… 
  封旭微眯了眼睛,自言自语道:“不过晌午就唤了娼妓笙歌,真是逍遥。” 
  随即话锋一转,缓缓对犹在莫名所以的李佐道:“叫你的人把这里全处理了吧。” 
  李佐跟不上他的思维,愣道:“啊?” 
  封旭立于台阶之上,回过头来,满脸淡漠表情,手指拍了拍沾满了尘土的衣领,微微笑意犹在嘴角,碧蓝的眼底却是一片戾气:“听不懂我的意思吗?立刻,马上,一个活口也不能留。” 
  李佐猛地醒过神来,额上的冷汗不住地往外冒:“先生!” 
  司徒家毕竟是巨贾,如今又和孔俊先有了牵连,就等于和李氏有了牵连,能动武的话早就动了。 
  “我来时,将军有话,大战在即,他不想有后顾之忧。” 
  封旭见他犹豫,缓缓一笑,语连珠发,声音则甚为平和。待到后面称“后顾之忧”四字时更是格外的轻缓。 
  可落在李佐心头,却字字千金。 
  “是。” 
  大漠十月的白日,再热些也有限,然而随着封旭一同来到地隘关的百余名将士,却都是满头的大汗。他们不是没杀过人,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屠杀。 
  是的,屠杀,老弱妇孺一个都不放过的屠杀。 
  眼所见,耳所闻,几乎已不是人间,而是修罗地狱。 
  刚刚还富丽辉煌的司徒府,透过未关大门看着兵卒穿行府内,哭号惨叫一片,满地的青砖已经被流动着的粘稠的血腥凝住。刀劈剑斩,身首分离的残骸,血腥凝成了薄雾翻涌。已有人逃至了门前,却仍没有逃脱,倒下去了手还是向前伸着,仿佛还希翼着逃脱升天。 
  封旭唇角笑意又加深了许多。 
  百年的望族,一夕之间富贵浮云烟消云散。 
  到底有几个家丁护着一个一岁大的孩童冲出了司徒府,随后追上来的李佐,挥刀便砍死了那几个家丁。和着喷出的血,孩子纯净的眼始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没有哭,只是向着封旭慢慢伸出手来,仿佛是要抱的意思。 
  封旭定定看着这个锦衣华服的孩子,唇红齿白,脸颊还有两个小小酒窝,想必曾是司徒府掌上明珠…… 
  看着那孩子半晌,封旭眼中渐渐有泪欲滴,满含着悲悯。 
  在李佐以为他已经心软,要放过这孩子,而放下佩刀时,封旭轻轻道:“送他上路吧。” 
  李佐一怔,不敢再犹豫,刀上的血还未曾滴净,又染上了新的,无辜的血液。 
  封旭大睁着眼着孩子倒在自己面前,眼中的泪终于落了下来, 
  微微一滴。 
  半晌 
  又是一滴。 
  待到司徒府里已经声息全无时,封旭仰首看着门上龙飞凤舞金额大匾,仍是初见时的流光溢彩,缓缓道:“总得有个罪名,记得我朝有律法明文,商人不得穿苎罗绸缎。是不是,李参将?” 
  李佐慌忙应是。 
  封旭眼又从匾额上滑过,无甚痕迹。 
  “把这匾额给摘了吧。” 
  口气仍旧是满含了哀伤,从旁待立的士兵急忙闻言而动,寻来梯子将匾摘下,砍成了几节。 
  回到肯斯城,陈瑞如深潭般的眼睛狠狠的瞪着封旭,第一句便是:“奇笨无比的法子。” 
  语气严厉,眼底却不见有丝毫怒意。 
  封旭低眉顺眼的一笑:“将军教过,最笨的法子,往往是最有用的。” 
  十二月的东都,西北和穆燕的战报,捷讯连连,又赶上了连着几日的大雪,人人皆道是天降的祥瑞。而隐在这祥瑞之后的,却是地隘关司徒家的灭门和西北愈来愈盛的“青王”传言。 
  初九这日,下了几日的雪丝毫没有止住的迹象。 
  日水熔金的西厅,虽是白日,但因天色阴暗,七座塔灯,都点齐了。轩窗反常的全部开启,雪色进了满厅,不远处就可见条条圆木铺成的一组九曲十八弯的木桥,铺满了雪,弯弯曲曲如一条玉带跨在玉湖之上。 
  香墨在这里邀了杜子溪品茶。 
  因窗户打开,即便门扉处挂了灰鼠暖帘,还是冷的迫人。榻上设几,铺了两副裳褥,锦绣光华中两人围炉而坐。 
  杜子溪将烹好的茶自己斟上一杯,端在手里,并不饮,只问:“什么茶?” 
  时有雪片降在屋中,一旁瓶中的插满刚摘的梅花,有几瓣禁不住风落在地上,点着桃花胭脂一般。 
  香墨轻笑道:“说是茶,其实知道娘娘服药,所以就拿梅花晾干了,和了蜜酿的。” 
  “梅味冷冽,性寒,入口清爽。” 
  翡翠杯,琥珀色,梅香浅浅,偏清甜撩人。杜子溪好兴致的连啜了几口,笑道:“饮香醪,看雪梅,倒是人生快事。” 
  “娘娘也别高兴的太早。” 
  语时,眼波斜斜扫过杜子溪。 
  杜子溪心里便很不受用,不过到底还是经的事多了,面上仍掩饰得半点不留痕迹。 
  香墨轻笑:“一会儿娘娘会更畅快的。” 
  今日的她极随便的挽了一个发髻,不过用一根金簪固定,故一笑之间竟有别样的风情。 
  此时雪益大、风益冷,花气越香,绕在呼吸唇齿间,细腻融润,沁香入脾。 
  远处,那弯弯曲曲的桥上,一行人青毡套衣,戴着青毡斗筲,缓缓慢行,宛然一簇青花绽在水晶盘里。 
  香墨指与杜子溪海棠看:“瞧,魏贵嫔他们要给太后请安去了。” 
  说时,仍是止不住的笑,月白衣袖上隐绣着月白色的翎纹,唯起伏之间才能现个仔细。 
  杜子溪眼一眯,才放目望去。 
  青油伞下,一个妇人抱着婴儿,极小心翼翼的走着。妇人的前面不远,趾高气昂的宫装艳姝,正是新晋了贵嫔的魏氏。 
  桥上的一个转弯处,弯角紧窄,如刀削一般,仅仅能一人行走。前面几名内侍相继过去之后,奶娘踏步的瞬间,那段木板便断了,奶娘抱着皇长子站脚不住,便和柳絮似的随风掉了下去。已经冰封的玉湖,可巧就这一段有一个凿开的窟窿,雪压着,所以一时没看见。奶娘和皇长子坠透了积雪,就掉了进去,在碧澄澄的一泓水的挣扎了几下,零零落落虫儿似的几声厮叫,之后就再也没有浮上来。 
  只余下水面泛起一圈涟漪, 
  已过了桥的魏贵嫔愣了,好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半晌才尖叫着扑了回来,那只手从破了的朱红栏杆伸出,魏紫的袖直沿到断桥处栏杆外,空抓着,哀嚎着。 
  杜子溪禁不住把脸贴近窗口,听着那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一激灵,手中的梅花酿也泼了一些。半晌,狠狠道:“要是我自己的孩子,指定就随着跳下去了,才不会没用在那干嚎!” 
  说话间,又赶过来几名内侍,三两下扯了外衫,一手去了风帽丢在栏杆上,先后跳进了冰窟窿。 
  杜子溪眉头皱起,生出几分烦燥来:“还真有那不怕死的……好似康慈宫的,难怪……” 
  香墨一手套着个元绒缀水钻花苏式的双穗袖笼,一手拿双铜筷子,在熏笼内不急不缓的拨灰:“娘娘别急,这么冷的天,大人跳下去及时捞上来的话,还得去了半条命。” 
  雪下得更大了,忽又是一阵风,吹进窗子来,烛光影影憧憧,笼着雾似的晃着。魏贵嫔的声音,魆魆的,一声赛过一声好像鬼叫一般。 
  香墨身上穿一件皮袄子,罩上一件四盖出锋的紫貂背心,本极暖和,可此时仿佛觉得风刮在身上,透骨似的,不由侧了一侧脸,才道:“才两个月的孩子,准保是没命了。” 
  窗外,曲桥上,落雪如银箭。 
  好一阵子,内侍打捞了一团冻僵了东西上来。 
  她们隐隐约约的可以看见,小小的孩子,手指尖处已被冻得绿中含了紫青,犹自向上伸着,仿佛求救似的。 
  魏贵嫔此时紧紧抱着孩子,哭都哭不出来歪倒在断桥上,眼角的泪痕,被雪光耀的发亮。 
  一边丽女官不待杜子溪发话就转身出去了,不多时回来奏道:“回娘娘,没气了。” 
  风催着烈红的烛火,逐渐在阴霾天光下昏暗。 
  杜子溪微眯眼,将久久握着的翡翠杯搁回桌面,半垂着头,面前一杯梅花酿已然凉透,幽幽的浮着她轻笑的样貌。 
  “还是夫人聪明,太后防的滴水不露,你就提醒我借着晋封的法子,让她迁出康慈宫。” 
  抬脸时深黑的双眸里如幽潭一般盯着香墨:“话说回来 ,她要是不迁出来,我们还真是没有地方下手。” 
  声音轻得恍如一丝阴风,刺的香墨望住杜子溪。 
  彼此的眼中俱是烛影,幽幽的一层彤气。 
  片刻之后,香墨一字一句道:“娘娘何尝不是聪明人。” 
  然后,方才察觉月白的袖子上落了雪,忙抖净了,仍有几点沾湿了,冰寒的沁到了骨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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