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墨弯弯画

第48章


 
  香墨自椅背上稍一欠身,眉尖微蹙,问:“什么东西那么稀罕,宫里的御药房竟没有?” 
  丽女官望住香墨,唇际凝出薄薄笑意,答:“并不稀罕,只不过是一味紫河车罢了。” 
  香墨眉头似是不经意微微一挑,过了片刻方道:“谁的?” 
  那目光渐渐凌厉,仿佛明角窗外愈来愈紧的风,爆发出骇人的寒意。丽女只是静静地看着香墨的脸,既不惊也不惧,仿佛说的是再平常不过的话:“范婕妤的。” 
  听到丽女官这么说的瞬间,香墨本擎着茶盏的手僵硬了一下,随即,就仿佛没什么事似的继续细细抿了一口。 
  指甲叩在了茶托上,轻轻一声脆响。 
  薄瓷在日色里闪耀着剔透的光,修剪修长的指尖一点点因为用力而发白。 
  茶盏缓缓放回黄梨桌上,丽女官已不耐,带着一丝讥诮的味道问道:“夫人可明白皇后娘娘的意思了?” 
  香墨不置可否的笑着,只是闲散的坐着,半个身子斜倚着,宝蓝的袖拢在黄梨扶手上,微微抬起下颚,从眯起的细密睫毛间看着丽女官。道:“我自然是明白。” 
  说罢起身,宝蓝色的袖上,用蔚蓝滚了精致的镶边,只是不经意便拂过茶水,上好的丝绸很快吃了一点茶渍洇痕,她仿佛不觉得。自绿萼轩拾阶而下,只见天色已将傍晚,风啸促急。她微仰起面,渐渐的就恍惚了心神…… 
  只是想,他在大漠已经如何…… 
  可还未想完,封荣就光着一只脚奔了过来,扑在香墨身上,含着睡意呢哝道:“你去了哪里?朕睡不着……” 
  香墨叹了一口,自内侍手中接过鞋子,一边弯身替封荣穿上,一边说:“风还硬,当心着了凉。” 
  泱渀沙漠里的夜愈深,寒就愈入骨。蓝青却不觉得冷,只觉得体内即便是有着一股火,熊熊燃烧,烧得入骨入心 。狼皮袍子紧裹在身上,可一丝汗也不出,已经半昏迷的蓝青,此时知道自己即便不是病死,也会被冻死在这漫漫不见尽头的长夜。 
  恍惚里蓝青突地听见加尔根一声低呼:“你干什么?” 
  然后就是戈登蓄意压得极低的沙哑声音:“你没听见吗?这狼嚎有多近?我们即便熬过了今晚,没水没粮你以为我们会走出这沙漠?白天陈瑞说过,我们必须得有一个死,不然都得死。也就是说只要死一个,另两个人就可以活下去!我上有高堂,你还有孙子等着你回去,我们都不能死,不是吗?” 
  篝火依旧熊熊燃烧,干燥的木头偶尔会发出呻吟一般的爆裂声,蓝青双目虽然合着,可感觉着那一丝暖意熨贴着触及肌肤,温暖着,却也带起一点烧着般的疼痛。 
  “他生病了,病的很严重,你没看到吗?!这样的沙漠,这样的天气,即便是我们不杀他,他也熬不过三天!我们……我们并不是杀他,只是提前解除他的痛苦而已……” 
  停了片刻,戈登又道:“我不会勉强你,你大可以让那你的孙子孤苦伶仃的乞讨度日好了!” 
  “他们还那么小,在这个世道里又能活多久……我不能扔下他们……” 
  加尔根的声音已经带了哭音,说到最后已蹲在地上,小声抽泣起来。 
  不远处的两人明明说着他熟悉的语言,可是恍如陌生的语言,篝火里那一点呻吟似的声音终于被夜风撕碎,周围连狼也不再嚎叫了,完全沉寂下来了。 
  蓝青骇然,但不敢动作,微微眯着眼看去,只见戈登正走向自己,幽暗里的峡谷内,手中映着的一点精光,犹如巨狼饱食过血肉的齿,细看才发觉正是戈登悉心磨砺过的匕首。 
  蓝青看不清戈登的神情,他已经虚弱的无法逃跑,只能紧紧秉住呼吸,等待着戈登走近。身体内的火烧得模糊了视线,偏在此时冰冷的刀刃就擦过蓝青的脸,他僵直,只觉得左颊一阵凉意,刀刃却已到了他的胸前。他甚至可以清楚的感觉到戈登的匕首已经穿过了狼皮袄,划开了肌肤。 
  瞬间的痛楚突然激起蓝青凶悍的本能,身体迅速往后一撤,在戈登的惊讶慌张中,手自怀中掏出一把短刀,向前刺去。 
  意识还在游离的时候,仿佛感觉有水流从执刀的手背上慢慢流下来…… 
  蓝青缓缓凝住眼,就对上了戈登不可置信的目光。蓝青的手直到此时才开始不停的微微颤抖,他第一次看见由活至死的眸光——少年的眼在生命消逝的一刹那前,光亮的压住了谷内唯一的篝火,但只是瞬间,支撑的力气似乎从身体里被猛然抽去,乌圡的好似死去多时的鱼目,再没有了生命的光泽。 
  蓝青咬紧了唇,手猛地往回一拉,不知使了多么大的气力刺出的刀刃,好似已经长在了死去的戈登恶血肉里。他拔了几次,刀才撤回,血却也跟着喷了一脸。 
  不远处犹是满面泪痕的阿尔根,惊恐的望住他,低呼道:“你……你杀了他……” 
  蓝青一直模糊的心突地豁然惊醒,脚下一软,一个踉跄几乎摔在尸身上。他痴了一会,才呓语般模糊地出声,似对阿尔根,又似对自己。 
  “我……杀人了……” 
  血顺着开启的唇渗进了口内,腥涩的让他直想呕吐。然而蓝青和阿尔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看见被磊起的一人多高的石墙上探出一双湛绿的饿急了的眸子,赫然是一只狼头。 
  阿尔根惊恐的跑至蓝青身畔,结结巴巴地说:“快跑,血腥味会招来野狼,再不走我们就连骨头都不剩了!” 
  可是又能往哪里跑?此时的谷内三面陡峭岩壁,一面饥饿的群狼,他们已经穷途末路。 
  蓝青却拉住已经绝望阖住双目的阿尔根,指着一面稍微倾斜的岩壁,道:“我们往上爬!” 
  高耸的风化了的砂岩蜂巢般的窟窿遍布其上,方便了他们的攀爬。爬到两人的高度时,蓝青惊骇发现,集合三人之力磊成的砖墙下,一只狼前爪高举搭在石墙上,其余的狼将此狼当成阶梯一跃而过。不过片刻间,谷内已经聚集了十多只饿狼,啃噬着戈登的尸身。当尸身快速的变成纵横血色的白骨时,这群狼嚎叫着又用这样的法子开始攀爬他们的逃生的岩壁。 
  蓝青第一次知道狼是如此聪明,胜过了人的聪明。嚎叫声夹着饥饿极了的恶眸渐渐逼近了,蓝青和阿尔根虽然不曾放弃的往上攀爬着,却都隐隐的知道这场追逐的结局。 
  砂岩的半山有一个一人余宽的平台,蓝青先将已经脱力的阿尔根竭力托了上去,自己方才努力攀爬。可手刚搭在平台粗糙的边沿,阿尔根却一把抓住了蓝青的手,眼望住同样攀爬并快速接近他们的狼,喃喃道:“狼追来了……狼追来了……我们跑不掉了……跑不掉了……” 
  “老爹!”也许因为黑暗的夜色昏暗给阿尔根遍布沟壑的面上投下的阴影太过诡异,好象什么险恶的东西随时挣裂扑出,蓝青吃力的仰面吸了口气,放缓声调:“老爹,你干什么?!” 
  “对不住,我必须得活下去,若不留下你喂饿急了的狼,我们都得死!”阿尔根仍是喃喃地说,不敢看向蓝青,脸上涕泪交流:“我……我今日害了你,你也别怨我,清明鬼节,我一定会祭拜你!” 
  蓝青觉得身体的内火烧的破裂的肌肤,偏偏冷汗从他的额头滑下,带着血从下额滴落,他连叫的气力都没有了,只能低低求着:“不要,老爹!不要!我们都会逃出去的,求求你!” 
  夜色的天空好似卡哒尔神的眼眸,遮蔽万里。阿尔根的面孔在神诋的眼下空洞苍白,而蓝青与他面面相觑。阿尔根的一滴泪落了下来,急急促促,仿佛舍弃了任何挣扎的机会似的,落在了蓝青的面上。 
  蓝青竭力呼吸着,平稳着那沉下去了的心。 
  他安静地等待着。 
  阿尔根死死掰开蓝青搭住平台边沿的手,继而换上一个勉强的笑脸:“对不起,对不起……” 
  蓝青的思绪已经开始停滞,脑海之中只有一个小小的声音不停的说着,不能死,不能死,不能死…… 
  他不能死。 
  奇异的阿尔根的动作在他的眼中缓慢了下来,仿佛被牵住了丝线的傀儡,而他陡然抓住了那跟透明的丝线。蓝青使足了气力一拉,阿尔根就被扯到了空中,逃生中散落的花白的头发在迎面的大风中乱舞,那目光定定看住蓝青的刹那,却忽然微微一笑,似宽慰,又似遗憾。然后,整个身体笔直无声的落下峡谷。 
  蓝青拼命爬上的平台,喘息了半晌,才颤抖着探头往下望去。追袭他们拼命攀爬的饿狼,已经蜂拥而下,撕咬着新鲜的尸体。 
  狼的利齿下,戈登和阿尔根的血交汇在一起。 
  蓝青呆呆的看着,心腑之内仍是那个小小的声音,他不能死,不能死…… 
  喘息着要继续往上攀爬,可是峡谷的上方竟传来了同样凄厉的嚎叫,呼应谷下饱食尸身的叫声,带着他的绝望的响彻天际。 
  蓝青几乎想要哭出声来。 
  突地,狼嚎声止了,片刻功夫,自谷顶顺下来一条极粗的麻绳。 
  蓝青不及细想,抓住了绳子拼命爬了上去。到达故顶时,他环视着周围似熟悉又陌生的明盔严甲,不由得恍惚了起来。 
  蹄声传来,军士们整齐如刀割一般分开,骂到了近前,停了下来,马背上的人俯瞰着他。 
  陈瑞身着的大概是征战沙场的一身重甲,只在领口处能看见其内雪白堆绣的霜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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