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

第39章


     
    因此,如果记忆保留了遗忘的影象,而不是遗忘本身,那末遗忘必先在场,然后能摄取影象,如果遗忘在场,怎能把影象留在记忆之中?因为遗忘一出场,便勾销了所认识的一切。但不论如何深奥难明,一点是确无可疑的,便是我记得这个破坏记忆的遗忘。
    十七     
    我的天主,记忆的力量真伟大,它的深邃,它的千变万化,真使人望而生畏;但这就是我的心灵,就是我自己,我的天主,我究竟是什么?我的本性究竟是怎样的?真是一个变化多端、形形色色、浩无涯际的生命!     
    瞧,我记忆的无数园地洞穴中充塞着各式各类的数不清的事物,有的是事物的影象,如物质的一类;有的是真身,如文学艺术的一类;有的则是不知用什么概念标识着的,如内心的情感——即使内心已经不受情感的冲动,记忆却牢记着,因为内心的一切都留在记忆之中——我在其中驰骋飞翔,随你如何深入,总无止境:在一个法定死亡的活人身上,记忆的力量、生命的力量真是多么伟大!     
    我的天主,我真正的生命,我该做什么?我将超越我本身名为记忆的这股力量,我将超越它而飞向你、温柔的光明。     
    你有什么吩咐?     
    你高高在上照临看我,我将凭借我的心神,上升到你身边,我将超越我身上名为记忆的这股力量,愿意从你可接触的一面到达你左右,愿意从你可攀附的一面投入你的怀抱。飞禽走兽也有记忆,否则它们找不到巢穴,做不出习惯的动作,因为没有记忆,便没有习惯。我将超越记忆而达到你天主,达到使我不同于走兽,使我比飞禽更聪明的天主那里。我将超越记忆而寻获你。但在哪里寻获你,真正的美善、可靠的甘饴,我将在哪里寻获你?如果在记忆之外寻获你,那末我已忘掉了你。如果我忘掉你,那末我怎能寻获你呢?
    十八     
    一个妇人丢了一文钱,便点了灯四处找寻,如果她记不起这文钱,一定找不到,即使找到,如果记不起,怎能知道是她的钱?我记得我找到许多丢失的东西,找寻时,别人问我:“是否这个?是否那个?“     
    在未获我所遗失的东西之前,我只能回答:“不是。”假如我记不起,即使拿到手中,也认不出,找不到。     
    我们每次找寻并寻获失去的东西,都是如此。     
    一件物质的可见的东西在我眼前不见,但并不被我的记忆丢失,记忆抓住了这东西的影象,我们凭此找寻,直至重现在我们眼前为止。     
    东西找到后,根据我们心中的影象,便能认识。     
    假如记不起,便不认识,不认识,便不能说失物已经找到。因此,一样东西在我眼前遗失,却仍被记忆保管着。     
    十九     
    但是,如果记忆本身丢失了什么东西,譬如我们往往于忘怀之后,尽力追忆,这时哪里去找寻呢?不是在记忆之中吗?如果记忆提出另一样东西,我们拒而不纳,直至所找寻的东西前来;它一出现,我们便说:“就是这个。”我们如果不认识,便不会这样说;如果记不起,便不会认识。可是这东西我们一定已经遗忘过了。     
    是否这事物并未整个丢失,仅仅保留一部分面找寻另一部分?是否记忆觉得不能如经常的把它整个回想出来,好似残缺不全,因此要寻觅缺失的部分?     
    我们看见或想到一个熟悉的人而记不起他的姓名,就是这种情况。这时想到其他姓名,都不会和这人联系起来,我们一概加以排斥,因为过去思想中从不把这些姓名和那人相联,直到出现那个姓名和我们过去对那人的认识完全相符为止。这个姓名从哪里找来的呢?当然来自记忆。即使经别人的提醒而想起,也一样得自记忆。因为不是别人告诉我们一个新的东西,我们听信接受,而是我们回忆起来,认为别人说的确然如此。如果这姓名已经完全忘怀,那末即使有人提醒,我们也想不起来的。因此记得自己忘掉什么,正说明没有完全忘怀。一件丢失的东西,如果完全忘掉,便不会去找寻的。     
    二十     
    主啊,我怎样寻求你呢?我寻求你天主时,是在寻求幸福的生命。我将寻求你,使我的灵魂生活,因为我的肉体靠灵魂生活,而灵魂是靠你生活。我怎样寻求幸福生活呢?在我尚未说,在我不得不说:“够了,幸福在此”之前,我还没有得到幸福。为此,我怎样寻求幸福生活呢?     
    是否通过记忆,似乎已经忘怀,但还能想起过去的遗忘?     
    是否通过求知欲,像追求未知的事物,或追求已经忘怀而且已经记不起曾经遗忘的事物?不是人人希望幸福,没有一人不想幸福吗?人们抱有这个希望之前,先从哪里知道的呢?     
    人们爱上幸福之前,先在哪里见过幸福?的确,我们有这幸福;但用什么方式占有的?那我不知道了。一种方式是享受了幸福生活而幸福,一种是拥有幸福的希望而幸福。后者的拥有幸福希望当然不如前者的实际享受幸福,但化了既不享受到也不抱希望的人高出一筹;他们的愿意享福是确无可疑的,因此他们也多少拥有这幸福,否则不会愿意享福的。他们怎样认识的呢?我不知道,他们不知怎样会意识到幸福。我正在探索这问题。这意识是否在记忆中?如果在记忆中,那末过去我们曾经享受过这幸福。是否人人如此,或仅仅是首先犯罪的那一个人,“我们都在他身上死亡”     
    ①,因此生于困苦之中?     
    现在我不讨论这个问题。我仅仅问:幸福生活是否存在记忆之中?如果我们不认识,便不会爱。我们一听到这名词,都承认自己向往幸福生活,而不是这名词的声音吸引我们,希腊人听了拉丁语便无动于衷,因为不懂拉丁语;如果我们听到了,或希腊人听到希腊语,便心向往之,原因是幸福本身不分拉丁希腊,不论拉丁人、希腊人或其他语言的人都想望幸福本身。于此可见,人人知道幸福,如果能用一种共同的语言问他们是否愿意幸福,每一人都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愿意。”假如这名词所代表的事物本身不存在他们的记忆之中,便不可能有这种情况。     
    二十一     
    这种回忆是否和见过迦太基的人回忆迦太基一样?     
    不是,因为幸福生活不是物质,不是肉眼所能看见。     
    是否如我们回忆数字那样?不是,对于数字,我们仅有概念,并不追求,而幸福的概念使我们爱幸福,使我们希望获得幸福,享受幸福。     
    ①见《哥林多前书》15章22节,按指亚当。
    是否如我们回忆辩论的规则那样?不是,虽则我们一听到雄辩学这名词就联想到事物本身,而且许多不娴于词令的人都希望能擅长此道——这也证明先已存在于我们意识之中——但这是通过感觉而注意、欣赏别人的词令,从而产生这种愿望。当然,欣赏必然通过内在的认识,能欣赏然后有愿望。幸福生活却绝不能凭肉体的感觉从别人身上体验而得。     
    是否如我们回忆过去的快乐呢?可能如此,因为即使我们现在忧闷,却能回忆快乐,一如我们在苦难之中能回忆幸福生活。我的快乐不能用肉体的官觉去视、听、嗅、闻,体味捉摸,我欢乐时仅在内心领略到,快乐的意识便胶着在记忆之中,以后随着不同的环境回想过去的快乐或感到不屑,或表示向往。譬如过去对于一些可耻的事物感到快乐,现在回忆起来,觉得厌恶痛恨;有时怀念着一些正经好事,可能目前办不到,因此带着惋惜的心情回想过去的乐趣。     
    至于幸福生活,过去我在何时何地体验过,以致现在怀念不忘、爱好想望呢?这不仅我个人或少数人如此,我们每一人都愿享幸福。如果对它没有明确的概念,我们不会有如此肯定的愿望。     
    但这怎么说呢?     
    如果问两人是否愿意从军,可能一人答是,一人答否;但问两人是否愿意享受幸福,两人绝不犹豫,立即回答说:希望如此;而这人的愿意从军,那人的不愿从军,都是为了自己的幸福。     
    是否这人以此为乐,那人以彼为乐?但两人愿得幸福是一致的。同样,如果问两人愿否快乐,答复也是一致的,他们称快乐为幸福。即使这人走这条路,那人走那条路,两人追求的目的只有一个:快乐。     
    没有一个说自己从未体验过快乐,因此一听到幸福二字,便在记忆中回想到。     
    二十二     
    主,在向你忏悔的仆人心中,决不存有以任何快乐为幸福的观念。因为有一种快乐决不是邪恶者所能得到的,只属于那些为爱你而敬事你、以你本身为快乐的人们。幸福生活就是在你左右、对于你、为了你而快乐;这才是幸福,此外没有其他幸福生活。谁认为别有幸福,另求快乐,都不是真正的快乐。可是这些人的意志始终抛不开快乐的影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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